【燕羽视角——玻璃屋】
燕羽玩的那款消消乐叫“玻璃屋”。刚上初中那会儿,师恺推荐给他放松大脑的。
后来师恺玩别的游戏去了,但燕羽只玩那款消消乐。
并非他有多喜欢消除游戏,纯属顺手了。“玻璃屋”每过一关,会掉落一件物品,如地毯、水池、路灯、咖啡机、花砖。
玩家可以用那些物品在空地上建造街道与房屋。
燕羽选了片傍山靠海的地。他虽玩这款游戏,但并不沉迷,只放松的时候玩上一小会儿。不过这么多年下来,积少成多,他在“玻璃屋”里建了条街道,有街心花园、甜品店、餐厅、汽车店、琴行……
他只玩基础游戏,并不探索,玩了两三年才发现“玻璃屋”的隐藏功能,每件物品都可藏下一段秘密。即玩家能以log的形式,在每件物品里写下不超过140字符的文字。
在奚市的某些时刻,燕羽点开过几样物品,一面旗帜,一把椅子,一块地砖。他看着空白的log文字框,想写下点什么。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不要那么沉默,但手指在手机键盘上悬了很久,最终,一个字母都没敲出去。
他安静得很彻底。
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他甚至不想在游戏里留下他心里的哪怕只言片语。
他第一次记log,是去江艺上学后。那时,“玻璃屋”里其他的建筑群已被他全部解锁建造完毕,他开始建造一个家,是一栋带花园的私宅。
他在“私宅”院子的围墙上,写了两个拼音。
栏杆log:「lili」
那天他站在讲台上,听见她喊“报告”,是给他家送糍粑还呛燕回南的那道声音。女孩有张倔强的脸,眼睛黑白分明,并没多特别。
直到她说:“我不站。”他才再次看她,记住了她的脸。课间,听到有人叫她lili。他想,是离离原上草的lili吗?
第二次,记在门柱的玉兰花灯里。
玉兰花灯log:「在教室看到很美的晚霞,那一刻觉得足够了,明天离开这个世界也没关系。
有点遗憾只有我一个人看到的时候,她来了。」
为什么会记下这两段,他不知道。
要说有什么明确的、清晰的情感,并没有。
他是个很慢热的人。
实在要解释,大概是某种机缘巧合,顺手了。
所以,顺手在花园的躺椅log写下:「她鸣笛了。」
小桌log:「今天去喂猫,又听到她的车笛。」
她是个特别的人。至少,他没见过她这样的。敢跟老师叫板,替并不认识的转校生出头,鸣笛驱散看热闹的“秃鹫”,误会他了就直接找他质问,发现自己错了便直白道歉,永远硬气、直接、坦荡、真实。
莫名的,他会想见到她,哪怕不说话。有时候又想和她说点儿什么,哪怕是无意义的对话。可他实在不善言谈,说一个字都艰难。
那次在马秀丽超市门口帮她搬箱子,是无意识的。他本听着歌,见她在忙碌,顺手就上前。可搬完了他竟还不想走,躲进货架里,飞速给妈妈发消息,说刚好在小超市买东西,有没有什么要带的,列个清单。不然,他这样不会撒谎的人,一时半会儿真编不出许多件商品来。天知道他在货架里等着妈妈发清单过来时竟紧张了。
假装找不见牙膏在哪儿,酱油在哪儿,已经贡献了他的最高演技。
“玻璃屋”里,他的房子在慢慢建造。
他依然不常记log,有时玩了很多关,才记上一次。记录也随意。
鹅卵石道log:「只能为她吹支笛。」
花园游泳池log:「过马路不要戴耳机。」
游泳池浮标log:「赢了一枚推币机硬币。」
露台遮阳伞log:「不想去学校。。。想去学校。。。不想。。。想。。。」
学校里也没有什么,只有黎里。
为什么会这样,燕羽不知道。
他只知道,黎里是个顽强,勇敢,有力量的人。像江堤上、滩涂中,废船厂里的野草。他忍不住想多看看,感觉她很有生命力的样子。也莫名想保护她身上那种力量,总觉得那种力量很珍贵。
那次在水汇,他本能地站出来挡住高晓飞的镜头;在教室,他挡住对方踢过来的桌子。教室打架,这种事他以前绝对不会做。那为什么做出不属于他的行动呢?为了她吗?不知道,不是经过思考的。或许只是为了还她维护过他的几次人情。
但他发现,他的力量好像回来了一点。
以前,他从来没想过去保护一个人,他连自己都没保护好过,但,他竟然能把她保护好,有了那么点儿存在的价值。
那晚她冲进男厕所来找他,他很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这就是黎里能做出来的事。
她说:“燕羽,别怕。他们都是纸老虎。”
他并不怕,他只是疼。病入膏肓的疼、无法控制的痛。为什么过去的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呢。那一刻,对自己的痛恨和厌恶达到顶峰。
他也无法跟她述说。
他太过厌恶自己,太痛,回家后呼吸困难呕吐不止,在医院昏昏沉沉躺了许多天。出院后也将自己关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什么也不想。
但……他听到了她的车笛声,在走街串巷。
有天,燕羽远远听见她的摩托车笛,忍着脑中剧痛昏闷,披了外套上楼。他慢慢靠近楼沿,伸着头,目光越过红色的瓦片,往巷子里探看。黎里戴着头盔骑着摩托来了。他远远地偷偷地看她。
她经过他家时,竟稍稍放慢车速,朝他家看了几眼。
他心猛地一跳,紧张地往后一退,又再小心看过去。她看了几眼,走了。他的心也慢慢平息。
后来的许多时候,只要他在家,她送货时的车笛声都会将他召唤至楼顶。她每次都会放慢速度朝屋子里看,但她一次都没朝楼顶上看过,不知道也没发现她想看的人其实在屋顶默默望着她。
他真的想和她成为朋友,说点什么。
他努力过,在她酒醉的那晚。
他很努力地想说点什么,让她了解半点自己,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像一个很久不说话的人,已经忘了怎么发音。
他肌体里“倾诉”这个功能早已丧失了,在很多年前。
那一夜,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颠覆了认知。
燕羽一直以为,他是无性恋。不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他这种病态的人,在生理上不会对任何人有冲动。可原来,他是个有着正常生理的人,他本应是这样的。
而他也明确地感觉到,黎里怕是……喜欢他的。他很惊恐,她只觉得他外头好看,哪里知道他里头是堆破烂呢。
那晚,第一次的反应,心理生理的冲击,他惊讶,慌张,难受,继而羞耻,痛苦到整夜失眠。
可到了白天,他莫名给了她钥匙。这代表,他和她有关系了。嗯,想和她有关系,哪怕就一点儿。
他还是想看见她的,只是背影都可以。
她从停泊在陆的船上下去,他没有奏起琵琶,只是听着脚步声,辨别着她的移动轨迹,等着看她从船下离开。
却不想,她从船舷下走过的一瞬,也回头看他了。
阳光,船舷,江风,蓝天。那一瞬被拉得很漫长。某种轻松的感觉很缓慢、很细微地舒展到他的四肢百骸。或许,那种久违的感觉叫开心。
直到她跑开很远了,那种感觉都微醺地余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是想和她待在一起的,哪怕什么也不做,哪怕周围有很多人。
如果不是她,他不可能去参加同学聚餐。炸串,也不是他爱吃的东西。但想和她多待一会儿。黎里本身等于一种魔力。
茶几上的果盘log:「希望雨一直下,真的一直下了。」
茶几上的花瓶log:「偷偷地偏了伞,遮挡了视线;故意走错了路,生怕她发现。还好她没有。于是,一起撑伞多走了一段。」
那天和她溜去小作坊偷吃米糕,和她躲在门后时,他心跳很猛,血流很快,救命,突然好想抱她,或者碰碰她。很想。他很慌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像个变态。
他狼狈地逃回家,坚持完统考后,骤然情绪消沉,又进了医院。
出院后,他依然默默去楼顶,偷偷看她骑摩托经过的身影。看着她每每在他家门口回首,他的心慢慢被安抚。
不知不觉间,树叶落光了,天冷了。有天,她给他发消息,说他好久没去学校了。
她在挂念他。燕羽有点开心,很长时间以来,唯一的开心了。
他其实讨厌学校,学校没什么好,但学校里有黎里。他想跟她讲讲话,但太困了,最近新换了药,还在适应期,太困了。模模糊糊,听到她很在意那个演出。他猜,是想让哥哥看见吧。他就决定送她个新年礼物,去找了老毕。
回家后,妈妈很奇怪,你不是说不想演出吗?他答,你是不是说,让我多交朋友,融入集体吗?
他没办法为她做些别的什么,但应该有办法让她重新找到演奏的乐趣。
他认真听了她的音乐,很热情,情绪性严重。想起她说不想上学,乐趣减退。他想让她感受到真正高级的音乐的快乐,就设计了一款不难但有表演力的曲子。默默当做新年礼物送给她吧。用以回馈她“你说不说我都知道”的信任。
总是想见她。
和她一起,下雨、下雪都变成了令人期待的事。
墙纸log:「站在楼外看雪的时候,听出了她的脚步声。雪夜很美,她也很美。」
罗马杆log:「如果主动提出帮她复习,她会不会觉得冒犯,压力大。怎么跟她说呢?」
初雪那天,他本来已经回家了,吃饭时却看见下雪了,好美啊,想和她一起走,就又去了学校。结果太匆忙,走到一半忘背琴盒,她肯定会发现不对。他于是折返跑回去拿。快下晚课了,他怕迟到了错过她,在雪夜里一路奔跑。
但她一直没下楼,他远远听着鼓声,喘着气,静静等她。
那时,下着雪,艺术楼乐器声渐息,最后只剩她的鼓。
雪里的黎里,像个精灵。他从来没考虑过,没去细想过,是否喜欢,像是不能去想,不愿去想,只是本能地去做,去接近。
有时,也会很痛苦,不愿靠近。要是靠得太近,终有一天,她会看见他的伤疤。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他没给人说过“晚安”,把握不准这个词语里的分量。
但她秒回了晚安。那一刻,他面上没有笑,心情却是那个可爱微笑的表情。
因为喜欢,燕羽衍生出了许多以往没有的情绪。
愤怒就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高晓飞让他愤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人,但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办公室里。冲动,从来不在他词典里。不知道谁放进去的。
生气,也是一种对他来说,很陌生了的情绪。在酒吧被她当众比中指时,他生气了。
别人就算了,但她怎么能对他做这个动作,所以他有点儿生气,也算理所当然。
本来负气想走,又怀疑她酒喝多了乱比划。他担心她醉酒出事,万一被人捡走。他终究折返。明明很讨厌人群,却要挤过去,边生着气边凑去嗅酒味。不想,她清醒得很。他很莫名,更气了。后来在街上看见她在马秀丽超市门口倒水,一瞬不想理,可都走远了,又掉头折回来,想搞清楚怎么回事。
但他不善言辞,竭力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一楼客厅的窗帘log:「女生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想和她变熟悉,走近,像在黑暗里的人本能想走近一束光。不可控制,内驱地,想去触碰。
她再次醉酒那天,
客厅鞋柜log:「新买的拖鞋,差点被她发现。」
炉火烤着,有她在,冬夜,于是变得很温暖。他的心融化了一点点,他希望她醉了,又希望她没有。为什么不和她讲点儿什么呢?是想讲的,像是终于有一个人,让他有那么点儿想开口去说什么。但,他好像忘了怎么说话了。
而她又软咚咚地扑在他身上了。柔软丰盈的感觉挥之不去。
这……就是女孩子吗?
女孩子,很……美好啊。一滴泪落下来,砸在地上,像碎掉的玻璃。
为什么哭呢,是真的喜欢她了吧。
他这辈子没和“自卑”这个词有过牵扯。但意识到喜欢上黎里的一瞬,他体验到了一种陌生的、痛苦的、扭曲的、羞耻的情绪——自卑。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满身的伤疤,无声地流泪。他怎么会如此丑陋呢。
可,还是喜欢啊。
所以很在意。想帮她,又怕她敏感,只好借口找人练习。结果中途很多人来请教,其实他有点累,可看她在记笔记,又讲得格外详细。
每天能在学校看见她,生活就有了一丝淡淡的甜,但,很快又消散。
跨年夜,他独自走去江边,被寒冷的风吹得失去知觉。父亲说要他努力,要他看开些。是他不努力,不坚强吗?可能是。
他决定沉进江里去,切断掉一切的痛苦。
即将迈出一只脚时,手机亮了,号码显示黎里。她的一通电话将他从深渊里拉回来。演出是准备送她的礼物,还没送出去就失约,不太好。很不好。再怎么,要和她说一声新年快乐啊。
所以,那天就先不死了吧。想再见黎里一面。
那晚,他记得深刻的并非舞台表演,而是在候场室里,他意识模糊之际,她迎上来的半个怀抱。
地毯log:「黎里身上很软,很香,很放松。」
在他心里,她是多美好的事物啊。这世上唯一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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