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太后的赏赐,如同流水般,进了秀女们的宫殿。尽数是经过十几个小太监,抬着整齐的描金红木箱子,呈到孙如萱的面前。钟太后屡次颁下旨意,称赞孙如萱性情温婉贤良,恭顺有礼,可堪大任。
“温婉贤良”,寻常的秀女怎么能用上这等盛誉。即使是独宠如兰昭媛,也不过落了个陛下“性子柔弱,但有坚韧之质”的疼惜。恭顺有礼可堪大任,在后宫之中,更是只有东宫皇后,可以用得上的溢美之词。
钟太后的这番造势之举,朝堂后宫看的清楚。分明是钟太后有意想要立孙如萱为后,这才如此兴师动众,先是赏赐,又是连声夸赞。正式的封后旨意还未颁下,孙如萱即将成为皇后之事,已经成了众人默认的事情。
一时间,和孙如萱同住寝宫的众多秀女,都收到家中递信,要她们好生亲近孙如萱。书信之中,更是直接挑明钟太后此举的深意所在。封后之事,于后宫而言何其紧要。钟太后并未草率地颁布旨意,约莫是在等候即将来临的祭祀礼。到时在诸多朝堂臣子的面前,褚伯玉完成祭祀仪式之后,再朗声宣布封后之事,便能彰显对于孙如萱的重视。
秀女们暗道:前朝后宫皆知此事,可见立后之事,再无转圜的机会。秀女们心中五味杂陈,都听从了家中的嘱托,拿上几碟点心,借探望之机,来和孙如萱亲近交好。秀女们驻足在孙如萱的寝宫前,听到宫女满脸为难地说道孙如萱刚刚休息,她素来有中午小憩的习惯,可见众秀女来的不巧了。秀女们皆无功而返,只是临离开孙如萱寝宫时,忍不住转身望去。但见花木幽深,掩映门窗,秀女们轻叹人各有命。或许从孙如萱屡次得到褚伯玉爱宠墨玉青睐之日起,她们就该察觉到,孙如萱的福运绵绵。
争抢之事,都是她们这些心机叵测的女子做出的,可却没有得到褚伯玉的半分怜爱。有受宠的兰昭媛在,秀女们并不认为,立后之事,是褚伯玉主动推成。依照她们推测,应该是钟太后有意,而褚伯玉性子温吞,只得接受。
自从孙如萱进宫之日起,同汲汲营营的众秀女们相比,她过于淡泊,甚至显得懒散。可令众人趋之若鹜的皇后尊位,最终却落到孙如萱的手中。
秀女们心中唏嘘,不知该说上一句“人各有命”,还是感慨俗人凡运,面对此等福运,只有羡慕不已的份儿。
褚伯玉意欲立后之事,很快便飘进了芷兰殿内。在芷兰殿伺候的宫人,不禁议论纷纷。这些时日,褚伯玉未曾踏进芷兰殿内,也没有前来看望过宝扇。宫人虽然疑惑,但得知褚伯玉没有宠幸任何一个秀女时,逐渐开始放下心来,只当褚伯玉被政事缠身。可如今,听闻立后消息,宫人们再看褚伯玉不曾探望之事,就开始有了各种猜测。
让褚伯玉劳累心神处置的,怕不是朝堂之事,而是有关祭祀典礼上,亲封孙如萱为后的安排。
顿时,芷兰殿中人心浮躁。银花处置了几个多嘴的宫人后,走到内殿,便看到宝扇轻垂眼睑,双眸满是落寞,她手中捧着一盏茶水,但瞧着水痕依旧,恐怕是丁点未用。
银花走上前去,顺手接过那盏早已经冷掉的茶水,轻声问道:“御花园中,新辟出来一块空地。听闻是要仿制民间工艺,做一个精致小巧的花圃。昭媛可想去看看?”
宝扇轻抬起眼眸,漆黑圆润的瞳孔,泛着水润的痕迹。她柔柔地颔首,说道:“那便去罢。”
湖水蓝的衣裙,轻围在宝扇的身上。纤细的腰肢上,挂着一条飘逸的雪白绸带。宝扇眉眼中萦绕愁绪,越发显得美人易碎。
宝扇缓步走到御花园处,果真有数十个工匠,正在修建花圃。不知道这些工匠,是从何处寻来的五彩斑斓的鹅卵石,铺在花圃外层,石头的缝隙之间,再栽种些雏菊蒲公英之类,模样纤细的花株,作为装点。
听闻这花圃中,工匠们准备栽种些稀奇品种的兰花。
——“兰花高洁,气味清幽。此花圃地处幽静之处,又靠近溪流,用来栽种兰花最合适不过了。”
宝扇轻启檀口,柔声说道:“听闻有一种兰花,名为皓雪,色泽白皙,状如冬雪。其气味虽然寡淡,但倘若一沾染,非经过三日,不能去除。如此还有一种说法,便是“万花丛中过,唯沾皓雪香”。”
工匠忙道:“是有这么一种兰花,若是陛下允诺,准许在这花圃之中,栽种兰花。不出数日,兰昭媛便能看到皓雪的身影了。”
宝扇这才舒展黛眉,瓷白的脸蛋上,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来。
身后却突然传来嗤笑声音,宝扇转身望去,只见几个秀女,拥着孙如萱向花圃走来。刚才嗤笑的秀女,眉眼中有浮躁之色,显然是想要通过贬低讽刺宝扇,来达到讨好孙如萱的目的。
她随意地行了个礼,不待宝扇开口,便自然地站起身来。秀女走到花圃面前,打量许久说道:“栽种什么兰花?依照我看来,兰花只有高洁之名,实际心机深沉。陛下……纵然会一时被兰花的表相迷惑,可终究会厌烦的。花圃里,便不要栽种什么兰花,换作牡丹花,洋洋洒洒地开的热烈,不比做出一副楚楚可怜姿态的兰花,更惹人喜欢。”
工匠没有应下,只是抬头看了宝扇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花圃之事,还需要陛下做裁断。”
秀女这番话,无异于用花讥讽宝扇,空有兰花柔弱之姿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为牡丹让位。
孙如萱檀口微张,但最终没有出声阻止秀女。孙如萱思虑起孙修撰的叮嘱,她不日便要成为后宫之主,再不能像过去一般,为了避免麻烦,而不去争抢。
宝扇并没有如同众人所猜想的一般,被秀女的言语,弄得脸色涨红。她眉眼舒展,姣好的容颜上,丝毫没有动怒的表现。宝扇缓步走到孙如萱面前,说道:“你方才,好似未曾行礼。”
孙如萱猛然抬起头来。
银花忙道:“不仅是孙秀女,还有这几位,都未曾按照宫规行礼。刚才气势汹汹的韩秀女,虽然行过礼了,但未曾经过兰昭媛开口,便径直起身。依照宫规而言,不尊上位者,当好生惩戒。”
宝扇伸出柔荑,轻挽耳边的发丝,她殷红的唇瓣轻轻张合,声音绵软,尽显柔弱之态:“你们待我不尊,倒是无妨。只是宫规是由陛下立下,你们这般……便是忤逆陛下的规矩。若是让陛下因此添了愁绪,可是极其不好。”
闻言,孙如萱轻轻俯身,唤道:“兰昭媛安好。”
其余众人见到,孙如萱都已经低头,连忙俯身行礼。就连刚才肆意叫嚣的韩秀女,也不情不愿地弯腰行礼。
“兰昭媛安好”之声,从这些秀女口中传出。
尽管她们面上恭敬,但心底定是怨恨宝扇的。可宝扇并不在乎秀女们心中所想,只要她们不得不恭敬,这便足够了。
宝扇没有唤她们起身,这些秀女们只能弯腰,保持脊背绷直的姿态,瞧着身形摇摇欲坠。宝扇走到韩秀女面前,柔声说道:“牡丹花确实赏心悦目。可你,好似只会赏美,却不会识人。”
韩秀女站在原地,摸不清宝扇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思。待宝扇腰肢款款地离开后,韩秀女立刻跑到孙如萱旁边,颇有些咬牙切齿道:“神气什么,待来日……哪里还有她一个小小昭媛的威风。”
……
自那日,宝扇从花圃回来,便因为着了凉风卧病在床。宝扇身子本就柔弱不堪,又因为服用了几天的汤药,纤细的身形,越发显得楚楚可怜。银花要去寻褚伯玉,也被宝扇拦下。
宝扇柔声说道:“陛下有急事缠身。银花,你莫要打扰他。”
银花气极,眼睁睁地看着祭祀之礼越发近了,褚伯玉哪里是有什么急事,他怕是忧虑如何将立后之事,风光大办,这才无暇关切芷兰殿罢。
宝扇轻轻地坐起身子,银花立即走上前去,搀扶住宝扇稍显踉跄的身子。宝扇美眸轻颤,缓声道:“将我采摘的花瓣取来,我亲手沏一盏茶。”
散发着芬芳气味的花瓣,送到宝扇手中,她绵软的柔荑,捏着柔软花瓣,在清水中轻轻拨弄。而后再放入茶壶里,灌上一壶热水。花瓣立即翻滚起来,漂浮在水面上。
这是宝扇为褚伯玉采摘的花瓣,如今茶已沏好,却无人享用。
宝扇轻垂眼睑,吩咐银花将茶水放在桌上。她掩了锦被,沉沉睡去。睡梦中,宝扇好似听到了脚步响动的声音,她柳眉蹙起,很快又缓缓舒展。
褚伯玉是深夜来的芷兰殿,他抚着桌上的茶水,早已经丁点温度都无,只余冰凉。褚伯玉倒出茶水,接连饮罢三盏茶,直到茶壶中仅剩沾满水痕的花瓣。
褚伯玉抬起脚,走到软榻前。他退下长靴,换上里衣,翻身躺在了宝扇的身侧。褚伯玉伸出手,摸着宝扇额头的温度,入手微凉,约莫是身上的寒气已除。褚伯玉轻轻俯身,将薄唇,印在宝扇柔软的唇瓣上。
这些时日,不来芷兰殿,褚伯玉所受的煎熬,比宝扇更甚。褚伯玉每夜都睡不安稳,总能梦到他在蜀城被欺凌的那些日子,梦到透骨寒风里,瘦弱身形、永远不知道能否撑得过明日的褚伯玉。
幼时的褚伯玉,和如今的褚伯玉面对面而立。褚伯玉伸出手,就能摸到小褚伯玉身上,硌的他掌心发痛的骨头。小褚伯玉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眸,紧紧地看了褚伯玉许久,突然道:“我以为,待我长大成人后,日子便会好过些。可是看到了你,我却觉得,难熬的处境并没有好转。”
“褚伯玉。”
小褚伯玉沙哑着声音唤道。
“找吃食越发难了。这个冬天格外寒冷,我怕是熬不住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心性坚定之人。褚伯玉,你既然过得同样不好,不如和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说着这段话时,小褚伯玉黯淡的眼神中,突然散发出光彩。这份光彩,让褚伯玉忍不住点头同意。但最终,褚伯玉还是坚定地摇头,拒绝了小褚伯玉放弃一切的想法:“我不能。”
小褚伯玉歪头,眼神里满是不解:“为什么?”
这世间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小褚伯玉若有所思,突然说道:“哦,我明白了。你舍不得如今的温饱,看你衣裳华贵,定然过得极好。有饭吃,有衣裳穿,不像我……”
褚伯玉拢着眉毛,否认道:“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小褚伯玉停下言语,抬头看他。
褚伯玉缓缓说道:“我还有宝扇,对,我还有她。宝扇性子柔弱,若我离开,她那副软绵绵的性子,能去依靠谁。我不放心宝扇,将她交给谁,我都心中不安。唯有让我自己,成为宝扇的依靠。”
小褚伯玉静静地看着褚伯玉,突然咧开嘴巴笑了。
小褚伯玉突然消失,褚伯玉也从梦中惊醒。身旁寂静无人,落寞的滋味,弥漫在褚伯玉的心中。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宝扇,只是褚伯玉临到殿门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褚伯玉便是这般,生生地挨过了每一日。直到今日,事情安排妥当,褚伯玉本可以等待明日,再来看望宝扇。只是褚伯玉等不得,便脚步匆匆地来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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