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挣不过闻人约,乐无涯即使不想,也不得不和他“好好商量”了。
“各归其位,不是很好吗?”乐无涯眼珠一转,便出了个馊主意,“我找两根绳子去,咱们俩吊在一处,我只要一走,你便补上位置,如何?”
闻人约很认真地思考了他的提议后,问道:“那谁来解我们下来啊。”
乐无涯嘀咕道:“也是,被旁人瞧见,还以为咱们俩殉情呢。”
闻人约被他口无遮拦的“殉情”二字惹得微微面红。
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你留下来,我也留下来。我做明相照,你做闻人约,如何?”
乐无涯并不信他:“说得轻巧。你官位呢?给我?”
闻人约:“给你。”
“你功名呢?”
“重新考取吧。”
乐无涯眨眨眼。
他发现这人态度庄重,神态诚恳,不像是在说假话。
明相照的皮相确是不错,俊朗高大,睫毛鸦羽似的垂着,直遮到了乌黑的眼珠。
若不是他本身个性讨嫌、又臭又硬,这副相貌该是个深受众人钦慕的多情公子。
但这多情公子与他说话时脑袋低着,很是乖巧的样子,让乐无涯总忍不住想欺负他一下。
乐无涯坐起身来:“那你爹呢,不要了,也给我啦?”
对面的人静了下来。
但闻人约当真是个挺有主意的人。
当初为了明相照的清白,他行动利索、说死就死。
如今,他从死里求得了一条生路,要考虑未来诸事,也能稳得住神、托得住底。
他郑重道:“与你一道,我总能伴在他老人家身边的。”
乐无涯不做声了。
“我独在异乡,如今总算有了一个友人,不想就这样眼睁睁看你离开。”闻人约有理有据,话音温柔有力,“况且,经此一遭,我想我还不配做一方父母官,还需再历练历练,正好趁此机会,重来一趟。”
这一番侃侃而谈,乐无涯没听进去多少。
让他动容的,一句话便够了。
“我独在异乡……”
我独在异乡。
见他愣着,闻人约也不再多言,只静静守在他身侧,等他一句表态。
想来想去,乐无涯还是不大想活。
“不成,我活着干嘛呢?”乐无涯往后一躺,就地打了个滚,扯枕头蒙住了脸,“没意思。”
“我给顾兄找点意思。”闻人约到底也是年轻人,见他如此,也学着他一个翻身,与他并排趴在了床上,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教教我吧。”
“教你?”
“我借了明相照的身,深觉羞愧。我是否……可以全他所愿,继续科考?”
乐无涯从枕头边缘露出一只眼睛来:“你好歹是个七品县官,家里不算大富大贵,好歹也算宽裕。换回来后,就算辞官归
隐,总能混个员外当当,为何非要做从头考起的穷秀才?”
闻人约条理清晰道:“明秀才大好青年,本不该如此死去;我亦有志,能再活一次,不该埋没。”
乐无涯注目于他。
这小县官看似温糯无能,却颇有主张。
不管是试图用自己的一条小命以达天听,还是果断割舍闻人约这一身份,足见此人颇有担当。
“你把身体给我,不怕我败坏你的声名?”
“怎会?”闻人约想了想,又道,“就算败坏了,那也是你的声名了。”
听了他这话,乐无涯竟是有些出神,重复道:“……‘我的声名’?”
乐无涯习惯了狼藉声名,如今闻人约居然如此大方,准他自己做主,一时之间,他竟还有些无所适从。
他能做些什么好呢?
少顷,乐无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了这许多肉麻话,不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么?”乐无涯抱怨道,“这可好,咱们哪里是清如水,简直是血浓于水。”
闻人约见他开始谈笑,心下不由一松:“我来伴你,你来伴我。这样我们谁也不孤单。”
乐无涯凑近他:“以后你家吃年夜饭,带你一个?”
闻人约轻轻点头:“好的,顾兄。”
乐无涯盘腿坐定在原处,听到这声“顾兄”,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突然无端想起自己曾对孙县丞说的话。
“这世上,但凡是个东西,都有其来历。”
乐无涯,你的来历呢?
你究竟是谁?
被他刻意忽视的众多记忆再也抑制不住,不分好坏,野马一般闯入他的脑海。
打断他思考的,是一声温柔的呼唤:“顾兄。”
从那呼啸的记忆中脱身的乐无涯,怔怔看向那双澄静的眼睛:“我……”我非是顾其贞。
我是……我本应是……
乐无涯想了半晌,也想不出自己该是谁。
他上辈子想得够多了,仍然不知其所以然。
至少他现在只需要是闻人约,就可以了。
这已经简单了太多。
而闻人约的下一个问题,也叫他始料未及:“……顾兄,你不是顾其贞,可对?”
乐无涯没作声,侧过目光看他。
“我自知能力不足,因此常年在案头放一本《大虞律》,时时翻阅。历次修订的版本,我也有收藏,经常拿来对照比较。”
“今上登基后,对《大虞律》刑狱一卷有所修订。‘一案不再审’一条,在先帝朝时是第二十三条,而非二十五条。”
“我想,你一天之内做了这许多大事,怕是腾不出时间,再把整本大虞律从头读上一遍的。”
“在堂上时,我还以为你会说错。”
真正的顾其贞,是先帝朝中的探花郎。
他记忆中“正确”的大虞律,会和正确的不大
一样。
乐无涯“啊”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对了,却也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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