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无涯满心忧愁地看着他们的阳寿齐刷刷往下掉了一截时,六皇子轻声说:“起来说话,地上冷。”
乐无涯不挪窝:“下官有罪,不敢起身。”
七皇子躬身,托住他的胳膊。
这下乐无涯也不能好好跪着了,只能顺势而起。
他听到七皇子带着调侃,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亲热低语道:“装什么呢。”
乐无涯:“……”小王八蛋,老师特批你再折一炷香的寿。
他乖乖起身,束手肃立。
项知节:“你何罪之有?”
乐无涯恭谨道:“小的知道南亭来了贵人,苦于手上无人,便想借贵人之势,为南亭除去这块积年痈疮。”
姜鹤从阴影里站出,定定望着他。
寻常人被他这种冷淡气场的人直勾勾且面无表情地看着,必得腿软。
但乐无涯和他相熟,知道他这么直直瞧人的意思,就是在表达疑惑。
“这位先生远远站着时,下官便见他气度不比旁人,便特意点了他上堂。与他搭话,可知他是上京口音;他手拿骷髅时,能看出他指带薄茧,是常年练箭所致;他腰板笔直,双腿微分,是卫军站立常见的姿态;他腰间荷包虽然普通,但荷包口抽线乃绢丝所制,依本朝舆服之制,商人不可用绢。”
姜鹤:“……”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微微脸红。
怎会有这么多破绽。
乐无涯:“有上京武官至此,却不表明身份,微服听案,必有原委。好在下官妄测成真,辛苦这位大人……”
他用目色相示。
姜鹤低下眉眼:“金吾卫姜鹤。”
乐无涯诚意请罪:“姜大人以身犯险,是下官之过也。”
七皇子:“这假大旗,能被你拉成真虎皮,真真好手段。”
六皇子则安静地一笑:“你很好。”
乐无涯:“下官斗胆,敢问两位贵人身份?”
六皇子的话音平静:“代天巡狩,查察政务。”
这八个字虽然被他说得淡然,但其中字字千钧,上至贵胄,下至小吏,都要为这八个字胆寒腿软。
可乐无涯并没有惊慌失措,或是喜出望外。
他态度从容平和,重新撩袍跪下:“下官参见钦差大人。敢问钦差大人,下官顶住重重压力,审结此案,还明相照清白,虽说是分内之事,是否能算有些苦劳?下官有一求,希望钦差大人能听我述说。”
两个年轻钦差:“……”
他们没见过这种直接跳过流程厚着脸皮讨赏的。
七皇子:“说来听听。”
乐无涯伏首一叩:“愿能保留明相照的功名,允他继续科考,”
二人齐齐挑眉。
自大虞圣祖即位,凡士子事涉谋反,一旦立案上报,即使事态未明,朝廷也会立即将此人的功名一撸到底,好方便衙门
动用刑法、拷问同党。
就算事后证明是诬陷,洗雪了冤情,往往也不会恢复他的功名。
毕竟天命昭昭,岂可说撤就撤。
而逃过一劫的士子多半已经被磋磨怕了,保住一命,已属侥幸,怎敢再请求恢复功名,恨不得低头做人,再也不敢掐尖冒头。
亏得闻人约先前顶住了上头三催四请的压力,硬是要细查,因此这案卷还没呈上,明相照的“秀才”功名仍在。
二人心知,他这请求合情合理。
官场有不少迂腐之人,会认为士子一旦与谋反案有所纠葛,就算是冤屈得伸,到底是“不干净”了。
若能过了明路,求得钦差大人一句金口玉言,明相照将来的仕途,方能无碍无阻。
然而,此事怪就怪在,这县令年纪轻轻,上任不过半年,居然能想得这般周密。
六皇子沉吟半晌:“你的请求,我可以做主。但请你答我一问。”
乐无涯尽管仍呈跪拜状,可腰身不塌,落落大方:“谢钦差大人。请钦差大人问话。”
六皇子问:“你在此地,过得好吗?”
乐无涯:“?”
这下轮到他不知道怎么答话了。
他最擅听话外音、辨曲中意,可这句过于直白,反倒更显意味无穷。
在乐无涯琢磨时,七皇子灵巧地接过话来:“我兄长不太会说话,他的意思是,你觉得小如麻雀的南亭县,可容你鲲鹏之才吗?”
乐无涯顿时放松。
这种话他就会答了。
乐无涯泰然道:“麻雀虽小,也有好处。观其肺腑,如见天地,自见规律。”
这便是不愿调动、只愿留在南亭的意思了。
乐无涯早就有自己的谋划。
等此间事了,闻人约回归本体,他安心回阴间休息,至于明秀才,就当他是经历了一场大悲大喜后,身体难支,撒手人寰。
到时候,他的秀才功名得保,即使身故,母亲也能得一份供养,再加上有闻人约帮衬,她今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过艰难。
以闻人约现如今的能力,他尽管有璞玉之资,仍需多加锻炼,方可成就大事。
若自己擅作主张,替他揽下什么重要差事,他的能力却不济事,那才真是有多大的戏台现多大的眼。
七皇子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是举人出身,想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上去,有这般志气固然是好,却不怕前程有限,辜负光阴?”
乐无涯低眉道:“‘以有涯求无涯,殆已’。”
七皇子一愣,继而笑道:“身为官员,却以《庄子》为立身之道?”
“回钦差大人,诸子百家,各有其道。”
“心流杂乱,未免不妙吧。”
这问题难答,乐无涯却始终不卑不亢:“钦差大人,下官心中常怀一想,但有些放肆,盼钦差大人恕下官无罪。”
七皇子:“你试言之。”
他故
意难为于他,只是想试试这小官的深浅。
谁料,乐无涯开口就是大逆不道之言:“儒法释道墨,无论哪一家,讲的都是大道之术,兼而习之,贪多贪足,确实不妥。然而九州之大,难以计数,皇权不下县、乡,大道虽妙,终是难及。”
幸亏孙县丞不在此处,若是他听了乐无涯关于“皇权不下县乡”的狂论,恐怕要当即吓厥过去。
七皇子一点头:“嗯,确是逆言。天子富有四海,你安敢这样说?”
乐无涯不闪不避,径直道:“回钦差大人,容下官举一例。”
“不瞒两位大人,今夜之事,下官筹谋许久,便是想要一举掀翻这南亭县盘踞已久的豪绅势力,必须严格保密,务求一击即中。可下官初到此地,人微言轻、根基浅薄,谁也无法依靠,想要弹压这地头蛇,下官别无他法,只能亲往,拼却一条性命,还诸人一个公道。若无钦差大人到场、姜大人襄助,小福煤矿断不肯这样爽快地交出矿工。”
姜鹤在旁微微的一点头。
今夜小福煤矿之险,他是亲眼见证的。
他相信,以煤矿里那些打手的悍厉,闻人县令就算亲自前往,也难免要吃亏。
七皇子无言。
这一例,他确实没法辩驳。
乐无涯说:“下官是贡监生出身,不善读书,只能从大道中博采众家之长,终得二字……”
“‘为民’,便是下官所求之道。”
“下官能力不足,不求大道,只求无愧于心。”
末了,他不忘替自己找补一句:“高居庙堂而忧其远,想必圣上与下官也是一心。”
七皇子:“……”
他张了张嘴,觉得这被人堵得说不出话的经历,似曾相识。
审案时,伶牙俐齿、花招迭出。
对答时,却有条有理、规矩守成,还不忘拖出父皇来给他背书。
显然,这是一只十分狡猾的狐狸。
眼见二人起了针锋对立之势,旁边无一人敢说话。
一时间,天寒雪静,鸦雀无声。
六皇子雍容温和地开了口,打破了这僵持的阒寂:“闻人县令。”
乐无涯:“下官在。”
六皇子:“你的袜子有些薄,若是进了雪,不好。”
乐无涯:“……”
这话他又怎么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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