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牢结界落下,灵布蒙眼的黑衣女子跪坐在蒲团之上,正在用神识费力地抄写着门派戒律。
上官了了修为尽失,从辟谷期重修。
她离开第一城后,改名换姓拜入了她往日里不屑一顾的小门派,从头做一个刚刚修行入道的小弟子。
几个月前安无雪渡劫,北冥四十九剑异动,第三十九城的分剑阵下方,剑冢即将被躁动的灵剑破开。
这小门派是第三十九城最有话语权的仙门,但修为最高的掌门也才渡劫初期,根本看不出其中门道,还以为是妖魔作乱,正打算全力封堵剑冢。
可上官了了深知剑阵因由,又听到不少人在说琅风城方向有渡劫的劫云,她两相结合便能猜到一二。
渡劫的多半是安无雪,剑阵异动多半也是因为安无雪。
四海万剑同吟,其实少一个分剑阵也好,多一个分剑阵也罢,未必能影响到什么。
但事关安无雪,她不敢冒
() 险。
她在门派所有人忙着封堵剑阵之时,借着自己对剑阵的了解,假装不小心打开了剑冢,让剑冢中的灵剑顺利飞往琅风。
虽然事后两界都知晓那是万剑渡雷劫,但上官了了当时所作所为,还是违反了门派戒律。
门派之中本就有人对她素日里独来独往看不过眼,事毕之后不仅没有让她功过相抵,还以此为由,罚她在此抄写戒律千遍。
数月时间,寻常人早已抄完。
可她瞧不见,只能以神识辅以笔锋,抄得格外慢。
直至如今,她还有几百遍没有抄完。
她听着仙鹤唳叫而过,笔锋一停。
“……落月峰的传令仙鹤?”
此等阵仗,非四海大事不得见。
如今天下长安,仙鹤飞往四方,为的只有可能是喜事。
是兄长的登仙宴吗?
……真好。
“尚师妹?尚师妹?”有人在结界外喊她。
“钟师兄?”
来者是这小门派的一个男弟子,上官了了独来独往,但这姓钟的小仙修为人和善,总是会主动关照她一二,她便一直把对方当朋友。
小仙修在结界外低声同她说:“你在里头关了好久,我怕你觉着无聊,寻了掌管戒律的师兄,用灵石贿赂他,借来结界钥匙,我偷偷带你出去玩半日,你散散心再回来。”
话音落下,结界已散。
上官了了其实自己便能破开这结界。
她修为尽失,但神识修为还在,一方结界还不至于困得住她。
她自己不曾破开,没想到……
她没动,皱眉道:“你……我因擅动剑阵而在此受罚,你也敢来帮我吗?”
“师妹说话怎么如此冷淡?我们是朋友同门,你犯错与否,那是门派需要思虑之事。宗门如何决议我不管,我是信你的,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我无法证明我为何要这么做……你也信我?”
“当然啊,”小仙修不明所以,“讲证据那是陌路人该做的事情,同我有什么干系?既是师妹又是朋友,师妹和我说你不是有意,我也不曾因此事受到损伤,那我便信你又如何?我靠我自己的判断就可以了,难不成还要和凡人拷问犯人那般,对薄公堂,轮番审问?”
“若你当真心怀不轨,等到证据递到我眼前,那我也许会有别的判断。可我当下也算和你同甘共苦过,尽了同门本分。此后如何,此后再说。”
“……若是证据确凿,而我所说之言看上去是狡辩呢?”
小修士被这个问题问住,愣了愣。
但他不过思虑片刻,便笑道:“尚师妹怎么总是说话如此……嗯……沉重呢?”
上官了了握着笔,听见笔尖之上墨水轻轻滴落的声音。
小仙修喊道:“哎呀!墨水晕开了,你这一页白抄了!!”
“无妨,”她说,“师兄还未给我答案。”
小
仙修挠了挠头:“这没有答案呀,这种事情,都是是非由心,全看两人之间如何想吗?况且,你不是已经坐在这里抄书受罚了吗?”
上官了了怔怔不语。
小仙修上前拉她:“快些走,我只能偷偷带你出去半日……”
上官了了摇了摇头。
她轻声说:“如此简单的道理……”
小小仙修都能随口说出,她非要千年迷怔后才能明白。
小仙修因为经历不多,而她所犯之事如今回看不大,反倒能轻而易举地给出答案。
而她曾经陷入迷障,越陷越深,反而看不清。
此时此刻,她方才彻底明了。
安无雪是真的不怨恨她。
没有怨恨,谈何原谅?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恩怨”一说,而只是再无情分。
她如今才知,兄长当时所说的人死债销是什么意思。
她释怀一笑。
“不必了,多谢师兄。我走错路,自是该反省的。”
……
第二十七城中。
乔听正在忙着开宗立派。
他已是渡劫期,又不想归属城主府,开宗立派是最好的选择。
他忙得冒了烟,却还是停下脚步,仔细看完送来的请柬,美滋滋道:“正好,带着我新创的宗门名字前去赴宴——说不定还能抓到几个好苗子呢!”
……
鸣日城。
仙鹤飞过剑阵。
秦微还在剑阵中。
司律峰峰主之位已经交于他人,安无雪渡劫登仙后,他干脆留在鸣日城,做守阵之人。
他曾经判了不少人入苍古塔,没想到最终留着一身苍古塔冰寒的,是他自己。
他最不擅长阵法,也没想到余生渺渺,竟然最终是和阵法相伴。
这世间因果,好生严厉。
他看着仙鹤径直飞过剑阵,双眸之中闪过复杂之色。
不回去了吧。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但是一会那个仙鹤飞回去前,他还是得拦下来。
好歹也要帮他背点贺礼回去不是?
……
七日后,登仙宴便这样开始了。
可仙门宗派的仙修们入得落月,却只见那本该坐着安首座和谢仙尊的地方,只趴着一个浑身雪白,只有眼睑泛着乌黑的瘴兽。
若是有人送礼,那小兽便会飞上前来接过,塞进脖子上悬挂的灵囊中,让人摸一摸以作感谢。
众人被小兽哄得轻飘飘的,有人恍惚才意识到:“首座和仙尊呢?”
“这不是首座的登仙宴吗?”
“是吧,请柬上写着——”
“不对,请柬上写着宴请天下宗门,没说是谁的宴席谁会参加!!”
“……”
盛事庆典之中,众人以为会坐在高台上被仙门逐一拜谒的安首座已经和出寒仙
尊一起到了照水城。
四海万剑阵只是剑阵,这么些年虽然替代天柱镇压涤荡天下浊气,但到底无法融入天道,无法成为新的天柱。
先前剑冢中的剑还都落入归絮海中,四海临城都在忙着填补剑阵空缺。
安无雪如今能够掌控因果天柱,可以用此天柱之能,理清过往因果,将四海万剑阵逐一融入天道因果中,从此彻底替代天柱。
等到事成,登仙路重开,四海万剑阵也再无剑主一说,不会再如现在一般需要高手镇守。
他当年从照水城开始布阵,现在,他也从照水剑开始疏离过往因果。
宋不忘亲自在城外迎接他们,说为他们在城主府准备好了住所。
但安无雪回绝了。
宋不忘格外可惜:“我还没能好好同首座说说话呢。”
安无雪笑道:“我要在照水城待一段时间,来日方长。但我不想影响照水城格局,也不想应付他人,住进城主府多少会有些负累。宋小仙师若是有什么想找我说的,我和师弟在城中凡尘已经买好了住所,你直接传音于我便好。”
宋不忘呆了呆:“……凡尘?”
——凡尘。
照水城的一处小巷之中,不知何时开始,住进了两位样貌非凡的年轻人。
日日身着白衣的那一位,总是冷着一张脸,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矜贵得仿佛不属于人间,街坊邻里根本无人敢去搭话。
但是另一位,分明也是俊美无双,可那公子听着别人喊他,稍一回眸过来,眼波流转如春风化雨,平白无故就多了几分亲和之意。
饶是那白衣公子目光让人觉着冰冻三尺,还是有不少未出阁的姑娘起了心思,有的差人来议亲,有的直接自己上门拜访。
但没有人成功过。
那位公子看上去温和,拒绝起人来居然毫不手软。
唯独一回,有一位擅长吹笛的姑娘没有直接上门拜访,而是刻意在两位公子院外吹了一下午的长笛。
那位温润似水的公子果然被引了出来,说:“好生厉害的技艺,姑娘刚才吹的曲子叫什么?我从未听过。”
女子怔了怔:“此曲存世千百年,流传最广,公子居然不曾听过?”
青年喃喃道:“……千百年?难怪我不曾听过。我从曲中听出了喜乐安宁之意,难不成是仙祸终了时的庆贺之曲?”
“是了是了,公子这不是知道吗?”
“……”
两人相谈片刻,女子瞧见另一位白衣公子遥遥走来,神色沉沉。
她瞧上一眼,便莫名心虚,赶忙离开了。
还未走远时,她似是听到那白衣公子在说:“是我吹笛不好听吗?”
她:“……?”
她只觉奇怪,回家回想了一下,觉着那位温和俊美的公子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思,虽然遗憾,但她也不想死缠烂打,只好放弃。
可次日一早,另一位白衣公子居然来拜访她。
她的父母还以为白衣公子看上了自家女儿,没曾想那位白衣公子见着她,开头第一句便是:“你昨日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
白衣公子从袖中掏出了一盒金银,递到她面前。
“教我一下。”
……
明月上梢。
安无雪忙完了今日对因果线的梳理,刚从照水剑阵回了家,便听到那首他觉着好听的曲子从院落中传来。
他本以为那姑娘擅自闯入,正打算将人请走。
可他几步入内,瞧见白衣身影站在月色之中,笛声裹着清风与明月,悠扬入他耳。
归絮海中最清冷幽香的雪莲正漂浮在院中的小池里,池水被夜风吹拂,荡起一阵阵涟漪。
一曲终了,那人放下长笛,回过头来看他。
“师兄喜欢吗?”
“喜欢。但是……”
师弟笑意未起。
“你吃醋了?”
师弟神情一僵。
安无雪缓步上前,眸光明亮。
“你真吃醋啦?让我看——唔!!!!”
……
星河西流,长风送走千年寒凉。
又是一日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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