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春日宜婚嫁·七》
春日暖,帐中香。
晏宅东边的新婚小院安安静静,屋门紧闭。
三月初的京城天气不算暖。垂落的帐子里,相拥的两个人却都汗津津的。
床头扔着一卷画。前半卷已经拉开,光线朦胧的帐子里显露出工笔细致描绘的亭台楼阁,栩栩如生的人影轮廓。
应小满身上只穿一件粉色抱腹,小巧下巴搭在郎君形状优美的肩胛骨上,偶尔瞥过床头那副半开的画卷,视线忽闪几下,飞快地挪开。
晏家的避火图……好生了得!
她眼神好,画卷细处都被她看得清楚。画工精致的各处飞檐亭台楼阁里,处处都是清晰描绘的交缠身影,按图索骥,简直能一个月不重样……
偏偏耳边还有人悄悄问她:“小满喜欢哪种?我们按图做起来。”
呼吸气声落在耳垂边,麻痒痒的,玉色耳垂泛起了粉。
应小满不肯指图。
被催得紧了,只含混说:“刚才就很好。”
带有握笔薄茧的修长手指挑开了粉色抱腹的系带。
“刚才哪个?”耳边带笑说话的清润嗓音还在循循善诱:“玉山平躺,峰峦侧卧?小满做给我看看?”
“……”应小满直接抬手把那张惹事的嘴给捂住了。
二十来岁年纪的年轻郎君不管相貌性子如何,骨子里总有几分像狼。七郎外表瞧着温文尔雅,为人做事一副缜密性子,进了帐子,一下午不消停。
像他这样惯审案子的嘴皮子利索的郎君,跟旁人还不同,他喜欢在床笫间说话撩她。
撩着撩着,春意萌动,她好几次晕晕乎乎就入了套……
“闭嘴,不许说话了。”应小满凶巴巴地说。
晏容时被捂住了嘴,人却丝毫不愠怒,反倒弯着一双潋滟桃花眼冲着她笑。
笑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应小满好容易才按住摇摇欲坠的抱腹,把带子重新系上,垂落整个下午的帐子掀开一条缝,紧闭的窗棂映上金色阳光。
“都什么时辰了?”她咕哝说:“饿了。”
肚皮果然咕噜咕噜几声连响。
时辰确实不早,夕阳即将落山,晚食早该准备好了,只是无人敢敲门打扰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帐子从里被拉起,挂上金钩。帐子里汗津津的两人去隔间沐浴。晏容时推开窗户通风,传进饭食。
没有外人的小院里,吃个饭也不安生。
长木桌一边空着,两人黏黏糊糊地并排挤在对面,你喂我一口羹汤,我喂你一筷子炙肉。
“鹿肉滋补,小满多吃些。”晏容时边喂边叮嘱:
“整下午体力耗费不少,晚食多用些鹿肉补身。要不要让厨房添一碗鹿血羹来?晚上还要继续耗费你体力……”
应小满舀起一匙荠菜豆腐羹,喂进他嘴里。
“晚上休息。不用鹿血
羹,你自己多吃用点荠菜豆腐清清火。”
两人各自盛半碗荠菜豆腐羹吃。
应小满坚决要休息,晏容时歇了今晚的心思,闲说起家里的事。
“说起来,我家三十二郎即将开蒙,前几日我赠了他砚台笔墨。阿织今年开春五岁,也到了开蒙年纪。族学里现成的启蒙先生,要不要把阿织送来学堂一起读书?”
应小满的眼睛瞬时亮了。开蒙念书是难得的好事,她一口应诺下来。
“我回家跟我娘商量日子,准备好拜师礼,就把阿织送来开蒙。”
她喜悦地低头扒两口饭,又问:“我能不能也去你家学堂旁听?”
晏容时失笑:“请来的夫子重规矩,七岁以下的女童还可以和家里几位年幼小郎坐在一处念书,你如今的年纪不能再进族学了。”
“啊……”应小满难掩失落。浓黑长睫垂落下去,盯着饭碗。
晏容时看在眼里,心里某处微微揪紧一下,当即开口:
“小满想学什么?诗词歌赋,书文史算,我可以教你。”
话音未落,应小满已经唰一下抬头,乌亮眼睛饱含惊喜,眼神亮晶晶的。
“小时候只读完千字文,认识的字太少了。想继续往下学论语,想学诗文,想学写字。”
——
阿织开蒙的事几乎立刻决定下来。
三月初六,新嫁娘回门。应小满跟义母提起开蒙的事,阿织在三月初十就入了学堂,正式拜师开蒙。
小丫头从此也开始每日摇头晃脑地念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丰松院的大书房里,庭院松柏参天,窗前竹影映入室内。
每天中午阿织从族学里下学,便来书房里寻阿姐和姐夫,趴在西窗的小书桌边,一笔一划地描红做功课。做完功课再回家。
书房靠窗的黑漆长桌边,应小满同样在认真地描红临帖。
晏容时坐在她身侧,时不时地看一眼,倾身过去纠正握笔姿势,指点运笔如何发力,两人偶尔低声地说笑两句。
小桌边的阿织写累了,好奇地停笔瞧他们。
阿姐和姐夫说话好小声,隔四五步就听不清,但小孩儿眼睛好,她看得见啊。
阿姐坐着,姐夫站在身侧,两人亲昵地紧挨着,姐夫握住阿姐的手腕教写字,边写字边小声说话。
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同时笑了起来,阿姐停了笔,和姐夫彼此互相瞧着,啊啊啊亲上去了!
阿织竖起两张新裁的大纸,挡住东边亲亲的阿姐和姐夫,继续低头描红。
夫子说过:描红要专心致志,不能三心两意。
阿姐这样的,不专心!
——
三月里春光渐浓,半个月婚假倏忽滑过去十日,到了三月中。
宫里最近有大事。
表面的平静之下,十一郎频繁遣人传信,亲自登门拜访两次。
晏容时告了婚假,名义上不
必去官衙,但白日里经常出门,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
应小满白日里得空,趁着写字读书的空档,试着在晏家宰了头羊。
小院里来往的人多,杀羊血腥气重,她把活羊牵出院子外,寻附近的僻静角落杀一只。
但剥皮子放血斩骨的动静还是惊到了院子里的女婢仆妇们,七八个少女走路都躲着那处角落走。消息不知被下人们传成什么样,总之,七郎的担忧多虑了。
她在晏家过得风平浪静。欺负她年纪小新进门、当面寻衅找事的后院妇人压根没有。
院子里十来个仆妇在她面前都瑟瑟缩缩,头也不敢抬,一个个鹌鹑似的。
让她下定决心挪地方杀羊的,是有天阿织跑来帮忙打下手,手指头沾了血,不小心印上刚写好的描红大字纸,废了整张纸,把阿织给心疼地哭了一场。
应小满第二天便出门直奔西门内大街,跟隔壁肉馒头店老夫妻的后院里借一处角落,每天改在那处杀羊,地上拿水冲得干干净净,鲜肉直接挪进肉铺子里去。
正好义母搬回七举人巷,每个月赁金省下一贯,她便把省下的赁金给老夫妻做酬谢,肉铺子的租金每月提到两贯。
这些都是小事。
到了三月十五,应小满新婚的第十三日。满打满算,半个月的婚假只剩两天了。
这天大清早,应小满早早出了门。义母请来铜锣巷熟识的老邻居杨婶子帮忙,再加应小满,三人合力打扫半个月未开张的肉铺子门面,很快把各处清扫得一尘不染。
杨婶子是个利落人,布巾包头,扎起袖管,拿布仔仔细细地揩拭橱柜边角。片刻后从橱柜里捧出两副落灰的字纸。
“柜子里搁着两张红纸,上头都写了字。应家嫂子瞧瞧看,还有用不?”
义母把两副红色字幅摊开,看清上头写的字,吃惊地叫应小满过来。
“纸上写的是不是咱们肉铺子招牌?伢儿,你什么时候找人写的?两幅字还不一样,哟,这幅字写得好!”
应小满走近前查看。
两副红字纸上果然都写着:【应家羊肉铺】五个字。
义母递过来的那幅写得一笔好隶书,古拙藏锋,落笔有力。
不知为什么,这么好一幅字被揉得皱巴巴地扔在橱柜里,几个月无人问津。
应小满把两幅字都摊平在桌上,纳闷盯看半晌,脑海里忽地灵光闪过。
她想起来了。
去年夏天,那时她还把十一郎误认为仇家,肉铺子才新开张不久。
某个盯梢的夜晚,十一郎走出大理寺衙门,不知脑子如何抽风,突然转来肉铺子,幽幽念了句:“幽兰生野道,美玉落泥淖……”被她撞个正着。
之后十一郎懊恼失言,便当面写下肉铺子五字招牌,想给她赔罪来着……
被她恼火地揉皱扔去橱柜,险些都忘了。
“有一幅是沈家大郎写的字。”应小满把沈大郎的字托义母转交回沈家;自己
揣着皱巴巴的十一郎手书回长乐巷。
跟十一郎的误会解开之后(),他人其实不错囍()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如今又是朝廷册封的亲王。
亲王手书皱巴巴地扔在橱柜里,瞧着寒碜。
应小满回家便问:“七郎,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揉皱的字幅熨平整?我想把十一郎的手书还他。”
晏容时这天好好地在家里。
接过皱巴巴的十一郎手书,摊在桌上打量几眼:“消除折痕容易,交给我便是。”
应小满安心地坐下喝茶吃茶点。吃了两块,忽地回过神来:“今天你不忙了?十一郎没找你出去?”
晏容时捧着茶盏,悠然坐去她身边:“不忙。今天逢十五,宫里有大朝会。”
宫里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应小满是知道的。
“十一郎去宫里的大朝会,所以没空来找你?”
“十一郎确实没空来找我。因为文武百官此刻都在围拢着他道贺。”
晏溶蚀淡定地啜了口茶:‘尘埃落定,水落石出。今日大朝会上宣旨册立太子。十一郎如今已不再是晋王,而是太子殿下了。”
应小满:“……啊?”
消息太过意外,应小满震惊地差点翻倒茶杯,晏容时及时替她挡了下,两人起身找干布巾。
还好泼溅的茶水没有打湿红纸。
擦干净桌案重新坐下后,应小满盯着十一郎手书的“应家羊肉铺”五个隶书大字,大受震撼之余,眼神都不同了。
“所以这张红纸,现在不是亲王题书,而是太子题书了。”
晏容时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这张红纸在橱柜里塞了有半年。不止揉得到处都是褶子,它还落了灰,沾了油……”应小满凑近了细看,越看越担心。
“七郎,你找的裱画匠人能不能把它弄好?如果实在弄不好的话,别还给十一郎了罢?他看到说不定会更生气。”
晏容时抬手拂去红纸边上落的灰尘。
“首先,可以弄好。几道糅制工序下去,便能焕然一新。”
“其次,你当真要还给十一郎?”
应小满纳闷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还给十一郎。肉铺子已经挂上你写的匾额了。”
晏容时在阳光下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眼。
“小满,今早你出门时我还在想,你的肉铺子破了京城高门不成文的规矩。开肉铺子容易,挡住流言蜚语难。想要肉铺子长长久久开张下去,有什么好法子,叫京城里的人闭嘴。以后你出门赴宴走动时,不会有那些长舌妇在你耳朵边上说闲话,在你母亲和阿织的耳朵边上说闲话。”
应小满不怎么在乎,依旧笃定地喝茶吃细点。
“被人叨几句又不少块肉。背后碎嘴几句,听不到也就算了,我不在乎。碎嘴到我娘跟阿织面前,看我一巴掌打掉长舌妇几颗牙。”
晏容时看她的眼神似春风,温柔里带赞赏。
“我知道小满心神坚定,小娘子中罕见,
() 不容易被言语动摇。但阿织年岁还小。如今有更好的法子了。()”
在应小满专注的视线下,晏容时慢悠悠往前推了推十一郎的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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