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花园里的路灯整齐划一地都灭了,花园里绕着圈散步的病人都停了下来,也整齐划一地叹了口气。
接着就听护士在那喊:“都回病房去吧,吃完早饭查完房还有想下来逛的再跟我们打申请啊。”
大家都排着队,缓慢又安静地进了住院部,清晨的浓雾薄了一点慢慢地透出天光青。
安也和迟拓坐在花园长亭的长椅上,一人拿着一瓶已经凉掉的牛奶,安也小口小口抿,迟拓则把兜里的面包拆了,也没问安也要不要,把袋子放在两人中间,他自己从里面拿了一个小的撕着吃,噎了就喝一口奶。
安也在想,她现在这种放松的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她是讨厌迟拓的,之前十八年的人生里面,迟拓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每天被他学霸光环笼罩着会有点烦,因为他似乎总觉得她也可以和他一样变成学霸,所以当她成绩没那么好高二分班分到中位班的时候,他连着给她弄了好几周的针对性补习,真挺烦的。
但是大部分时候,迟拓是她的一部分。
因为有这一部分,所以她做事情总有一份不用害怕的底气,让她这个童年开始就被迫懂事的漂亮小姑娘的性格偶尔会和环境不太匹配,她会莽撞也挺有胆子。
实在不行回头喊一声迟拓,就会有一个老成少年站出来,肃着脸拧着眉跟她说,没事不怕我在。
可这样的一部分,在她最最艰难的日子里,消失了。
她其实不懂离别,也真的觉得两人用微信用视频用邮件应该和也面对面差不多,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的,然后她因为需要入戏林洛一直反反复复杀鱼,封闭训练出来的时候哭着给迟拓打视频。
可当时迟拓也红着眼眶,他身后仍然是医院的墙壁,周围全是说英文的人,他跟她说他四五天没合眼了,电话里头他让她掐一下脸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于是她咽下了存了一个多月的埋怨,掐着脸笑着说迟拓你变野人了你胡子要从耳朵里长出来了。
疏离就是这样慢慢生出来的。
一次没说出口,第二次就不会再提。
几次之后,就变得无话可提。
等她用他教她的把角色塞满血肉的入戏方法陷入到戏里面再也没办法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恨过迟拓。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怨恨是没有道理的,但是情绪从来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所以,她在自己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忘记了迟拓这个人,等再想起来联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这一年的满目疮痍应该从哪里开始说,于是就只能给他发一个红包。
她失去了自己的那一部分,没有了没关系别怕的理由,并且开始习惯了带着这样空着后背的躯体在这个繁华残酷的世界踽踽独行。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没有迟拓,他们会把后背交给利益相同的人,短暂携手同行,等到利益相悖,再换一个同行人。
她在后背被
捅得百孔千疮之后终于也熟悉了这样的生存法则,她招募齐唯,是因为齐唯痛恨严万,因为齐唯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击垮严万带出一个像她一样的艺人,所以满足齐唯也等于满足自己。
她没有赶走兰一芳,是因为兰一芳这个性格真要在圈内混可能真的只能跟她了,兰一芳没有选择,所以兰一芳让她有安全感。没有退路的人,就算是愚钝一点,也会竭尽全力地保护好这条后路。
至于迟拓,她知道他回来的那一瞬间,只是想要知道他那个承诺了就会一直做下去的强迫症到底有没有改掉。
毕竟他给了她好几个承诺,他要保护她也会陪她试戏更会帮她在娱乐圈解决那些法律问题。
她找他是想讨这些承诺的,哪怕嗜睡症发作了,她都还是记得自己找他的目的,道德绑架他、情感勒索他。
但是他没生气,他跟她说,他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他了解了幻昼娱乐的背景,他在她突如其来试戏之后跟她说,得吃点东西不然低血糖。
他把分开的这十年当成了不存在,他对她的一言一行还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所以她也恍惚,也会因为恍惚找到点十八岁时候的轻松,那时候她没有经历被人卖来卖去没有经历被人当成精神病没有经历自己是个商品所以必须得保值这些破事,那时候她傻傻地觉得当演员有钱了给妈妈买套房子,每个月不愁吃穿,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她都做到了,可她却连幸福的边都没有沾到。
所以她现在这种轻松的心情,其实也是不合时宜的。
“迟拓。”安也严格地喝掉了半瓶牛奶,把剩下半瓶盖子拧紧,放在面包袋子旁边,看着他。
“嗯?”迟拓在吃第二个面包。
他胃口比十年前好。
“你变了很多。”安也说,“跟十年前比,变了很多。”
迟拓喝了口牛奶,挑挑眉。
他以前不怎么会挑眉毛,觉得轻佻,她挑眉他还会让她把眉毛放回去,她以前觉得迟拓是那种因为脸部肌肉一直不动所以老了以后肉毒杆菌都不用打不会有皱纹的那种人。
但是重逢以后他脸部肌肉活跃了不少。
以后老了得打肉毒杆菌了。
“你现在比以前松弛了很多。”安也说。
说完就不说话了。
迟拓喝牛奶的手定在半空中,莫名地总觉得她刚才那句话有点像是露爪子的白猫,他很有可能只是因为比她多喝了半瓶牛奶还多吃了几个面包,被她伸爪子挠了。
“十几岁的时候没钱没能力。”迟拓想了想,“那时候总会有害怕的东西,所以紧绷一点也正常。”
“其实现在也有怕的东西,但是解决方案比以前多了,人就会轻松一点。”他说得蛮诚恳。
安也把脸埋在他那条黑色围巾里头,伸着腿低头看自己的短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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