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世上有很大一部分的情侣都会把约会当做给对方的一次考核试炼,考察对方对自己的了解程度,期待那些浮夸且不切实际的虚荣,而后给对方定下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及格线。但她不是这样的人,她这几天只期盼和男人一起度过的这段时光,所以就算是现在两个人光脚到楼下去踩水,也能叫人满足。
沉时高举了十几分钟才装够满手心的雨水,彼时少女早就累地端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看着,像个指挥家那样要他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等他准备将那些转移到她手里时,温阮才匆忙地站起身,一脚踢开凳子,然后双手合拢伸到他面前。
“哗啦啦~”她几乎能听见那些水珠低落在她掌心的声音,它们撞在她皮肤上叫她觉得痒。少女小心翼翼地掬着那一捧水,盯着水面上久不消散的涟漪同他闲聊,“不知道是不是念之姐姐有了宝宝的原因,我这两天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特别特别小,大概是我三四岁,也许两三岁的事情。”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提及各自的过去,沉时是主观的回避,温阮则是单纯的记不起来。她脑子里的东西很怪,它们并不是以分门别类的方式完整地储存着,而是以色彩各异、光怪陆离的图片拼贴而成的,图片内容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完整事件,更确切地说,都是些与她同场景存在的那些人永远不会注意到的事情,所以不看到类似的场景,她想不起来。
“有一年秋天一直下雨,几乎是每天都下。那时候我住在一栋非常老旧的小楼里,其实没住多久,好像是危房,我离开之后不久就拆了。代养我的女人每天都很忙碌,便拎着张小板凳让我坐在门前一米多宽的走廊扶手边上,我整天就听着身后各种大人走来走去的动静,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看着眼前下不完的雨。我应该算是很听话的小孩子,所以能在那里坐一天,不起身挪动凳子,也不搭理找我说话的那些大人,无聊的时候就用双手扒在水泥做的栏杆立杆上,从缝隙中间将脑袋探出去,或者把手脚都伸出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念头,大概是看雨的时间长了,脑子里突然跳出来很古怪的想法:要是能用手接到一捧雨水就好了。明明是一拍脑袋的想法,但就是莫名其妙的坚定,后来变成了非实现不可的愿望,所以每次下雨我都要伸手试试。虽然这没什么逻辑,也没什么用处。”
“但是沉时,我知道如果我完成了,我真的会很开心。”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少女毫不留恋地将手里水珠全部抛洒出去,然后扭过脑袋去看他,展露出情难自已的笑容。
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没办法用任何算法来预测,她是超出逻辑的存在。尽管男人很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但在亲眼看到她会因为这种事情就高兴地手舞足蹈,还是会觉得这一切是难以想象般的奇妙。
她就是自己的全部幸福了。沉时对此深信不疑。
听完她这一大段没什么前因后果的过往后,男人又往雨中看去,这回看见的不是阴沉灰暗的压抑,好像能看见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点成线、线成面的大雨,然后一只手死抓住立杆不放,另一只努力地往前探,但苦于人小胳膊短,将五指张到最开也摸不到一颗水珠。他忽然笑了笑,觉得说不出的可爱。
真想参与她的过去,若不然,能看见她的未来也行,这不算贪心。但他知道自己看不到,所以一言不发耐心地听她说,听她向自己介绍内心里奇诡的世界,听她自由地说自己想说的事情。
时间差不多,他从一旁的晾衣架上扯了条干毛巾过来,先是带着她到几步远的水池里简单冲洗了下,而后一人牵着毛巾的一头仔细地擦干,开口打破这层静谧,“快到预订的时间了,我们准备出发吧。”
“好。”温阮走上前抱了他一下,又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胸口,紧接着到玄关处穿鞋去了。
也不能说是盛装打扮,毕竟只是简单地出门吃一餐饭。但她这两天蹲在衣柜前苦思冥想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的那些旧衣服都穿了好久,全是以前读书时买的土里土气的款式,实在不像话,于是昨天晚上下班后又去商场临时买了一条新裙子。是一条不算性感的镂空纱裙,深蓝色的印花图案被薄纱挡住不少光泽,是低调奢侈的朦胧和绮丽。破天荒挑了双小高跟,又去修了修刚及肩头的短发。
男人都是词穷的生物,关于好不好看这个问题通常只有三个答案:“好看”、“还行”和“不怎么样,你再试试别的”。刚才在她躲在卧室里换衣服的时候,他就已经给出了反应。
当然,他不喜欢直白的夸赞女性,这过于轻浮且不算礼貌,于是胯间支起的不容忽视的小帐篷帮他做出了回答。
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侧身拉腰间的侧拉链时瞥到了一眼,然后扭过头轻轻地笑他。不可否认这种没办法作假的事实叫她满足,也不是情欲的暗示,也不是粗俗的表象,就是一个男人表达喜欢的最原始的方式。
温阮有所准备,沉时自然不会随便从衣柜里拎出一件T恤就往身上套。大概是为了能和她匹配得上,他今天穿了件很简单的衬衫,唯一不同的是袖口的面料接缝处比寻常衣物多绣了一朵浅蓝色的花。
不好描述她看到这件衣服时的心情,因为这件衣服是她头几个月没工资的那段时间拿着别人不要的断码库存货改的,用来答谢他的作品。很合身,上身效果也超出她的预期,只是那时候大码改小的时候把右手袖口的布料剪坏了,才绣了朵花添补空白。所以她看到的时候觉得有些羞愧,又不好开口让他脱下来,便突兀地问,“怎么想起来穿这件衣服?”
他正对着穿衣镜一点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动作仔细认真的,想了几秒才回答,“一直想穿,只是没机会。”他没进入过社会,平日里还像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穿休闲宽松的服装。
“我下次再给你买吧,肯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做出这种事情。”女孩努力克制住脸上愈演愈烈的羞赧,走上前替他整理,又到床上去帮他挑合适的领带。不得不承认,温阮有时候也会被自己的想法惊讶到,以至于回想起半年前自己看到合作的品牌公司提供男士衬衫打折内卖会,想也不想就冲进人堆里摸了一件最大码的衣服回家,又用了一周的时间研究服装工艺图,拆版,重新打版,剪裁,再手工拼回去,又厚着脸皮送给他的全过程时,真是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沉时看着她有些懊恼的神情忍不住笑笑,开导她,“别想那些。我很喜欢,还是第一次有人送礼物,高兴了很久。”虽然他不理解温阮做这些事情的逻辑,比如用一件手工制作的衣服当抵押来对等房租,但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很特别,是让人没办法忘掉的特别。
老房子的楼道有些窄,两个人没办法并排,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少女在前,男人跟在后面。屋外面的雨还在下,并不是瓢泼大雨那种能激发出一层水雾的瀑布感,它们很干脆,将世界都洗刷了一遍,使其变得澄澈而透明,让人忍不住迈开腿置身其中。
一定是天气原因,路上都没几辆车,好像每条路都是专门为他们铺设的那样,说不出来的自在。旧型的小车就沿着去往森林的小路上开,从柏油路到水泥路,再到完全不设路基的土路,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在一家林间的小饭馆面前停下。
女孩不知道这地方他是在哪里找到的,在他倒车熄火之前,她就愣愣地盯着那幢大半都用水蓝色玻璃盖的房子,完全被它吸引住了。也许是见过太多装饰的金碧辉煌的东西,也许是在喧闹的城市里待得太久,以至于置身于大自然中的时刻,内心充盈着说不出来的愉悦。虽然是大雨,虽然是泥地。
沉时拿了伞率先下车,绕了一圈走到她这边给她开门时,将伞柄塞进她的手里,而后弯腰将她抱了出来。
她的思绪忽然从远处飘了回来,飘回他身上,想起他执意要带自己来,估计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便伸手撑开伞,将它举高至能遮住两人的大半身体,笑着说,“沉时,我好开心呀。”
大概是因为店门口有人看着,他不想搞得太过分,所以没接话,三步并两步拥着她走进店门口由一排倾斜的透明玻璃组成的屋檐里,然后将她放回地上。约会这种事情当然没有标准答案的,有人要高端的场合,有人喜欢两只手都报不过来的鲜花,无论是什么样子总得投其所好。他知道温阮喜欢不一样的东西,于是在她常看的那些东西里面做了数据分析,并不是很麻烦的事情,很快就锁定了这间风格怪异的餐厅,他对这些没有多大的感觉,但是看到图片的第一刻就觉得她会喜欢这里。
又是因为大雨,店里只零星做了几位客人,他们被带到大厅的中心那桌,仰头就能看到玻璃屋的最高点,少女没理会点菜的事情,半撑着脑袋仰头往上看,看着水滴砸在中空玻璃上而后形成水流往四周蔓延,从她的视角甚至可以看见水流的痕迹,他们一股一股簇拥着往前。雨水声音被削弱很多,传进她耳朵里就剩闷闷的击响,但她也喜欢,由此产生的距离感能让她更好的欣赏眼前的事物。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好多预订都取消了,再加上下雨,这段时间外面玻璃都是干净的,不比平时灰蒙蒙,两位若是有兴趣,可以随便拍几张照片做纪念。”服务生将他们点好的菜品端上来,出言建议。
温阮觉得眼前的一切就是只会在梦里出现的场景,她看不过来,眼神四处乱瞟,不论看到什么都能在一处停留许久,激动地说不出话。平心而论,它们并不出人意料,使用的所有元素都是耳熟能详的,可放在一起营造出来的感觉是那么新奇,她想不出曾经见过的哪一处能有类似的风光。很陌生的熟悉感,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一样。她又想,是不是来自于图书的插图,来自自己的那些诡异的难以捕捉的梦境。她真不知道沉时是怎么把它们搬到眼前来的,连想要夸奖的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男人并没打断她的心理活动,只将眼前的菜品都往她那边推,然后轻声地提醒她,“尝尝看。”
菜品小而精致,多是三两口就能吃完的东西,但贵在色彩丰富,装饰别致,她盯着用来装盘的碗碟都能欣赏良久。
“来之前我还在想,万一你挑的地方我没那么喜欢,要不要稍微装一装,毕竟不管怎样你都费了心思。”她拿起手边雕刻几何线条的小勺子往奶油浓汤里舀了舀,然后兜起一勺咽下去,继续道,“不知道该怎么说,每一处我都喜欢,很喜欢。就像做了一场特别美的梦。”
美梦,这是她对如今现实的准确定义,并非此前他们使用过的名词——坏梦。所以她的答案已经很明确了,她不愿醒。
可有人要她醒。
“阮阮,下周就走吧。”他像看着宝贝一样看着她,忽然开口,将话题引回铺垫许久的正题上,说得很轻,大概除了他们这桌,其他人都听不见,用的也不是说正事的语气,像在哄她。也许是因为等这一刻等了太久,所以给她一种一切都结束了的轻松感,以至于边说着他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品味桌上的晚餐。
他知道这事儿太出挑,如果随便寻个理由和她说,她未必会答应,之前大家的情绪都不稳定,很多都是气头上的话。现下正好,两个人都是冷静平静的,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谈这事儿了。不夸张的说,认识温阮之后,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一件事:把她送出去。为了达成它,沉时暗地里做了太多脏事儿,罄竹难书,但他并不在乎,笑着看她,继续说,“把铭牌拆了之后你就从边境的关口出去,不要停留,有多远就走多远。”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低头盯着因为逐渐变凉起了薄薄一层奶皮的汤面,反问他,“那你呢?你和我一起走么。”
沉时预料到她会这么问,于是从容地将早早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应对,“我需要多留一段时间,把所有与你有关的数据从系统里删除掉就走,要不然他们还能找到你。”在这里,数据就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那串带有等级信息的数字编号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凭证。
不比之前,他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将所有的流程都设计好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离开,在这之前需要干扰多少的监视信号,能腾出多久的时间空当来完成拆卸工作,通过什么方式拿到驱逐文书,之后又要按照什么顺序来抹除数据,它们具体有多少,需要多久才能完成,完成之后自己的去向。如果遇上可能的流程失败,他又该修改整体计划中的哪些部分来达成最终目标。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做了数十个不同的流程计划,也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温阮看着汤面上越来越厚的汤皮,动了动手里的勺子,将它们扯得四分五裂,表情没有变得更凝重或者更轻松,依旧维持着原状,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温和,充满期待的,顺着他的话往下追问,“那边的世界那么大,如果我们不一起走的话,没有身份证明,我要怎么找到你?”
沉时永远只会同她说那些浅显易懂的,好操作的事情,这个计划也是,只说她负责的很小的那部分:配合他们,从那个门走出去,然后再一次漫无目的地奔跑。她不用管留下的这些烂摊子,不用想,不用思考,就当是误闯进秘密森林里的古堡,只要退回到入口,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开始。只是因为她和这里格格不入,所以大家一致地选择帮助她。
男人自然也准备了合适的答案,他从裤口袋里拿出一个蓝丝绒包装的小方盒,缓慢地放置于桌面,然后推到她的面前。不用多猜,这个尺寸能装下的只有首饰,也许是戒指,也许是其他配饰,但她不明白,眼前的小玩意儿同她关心的事情有什么关联,便放下手中的餐具,好奇地打开了它。
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耳钉,是她在首饰店里看过八百遍也不会选中的款式,蓝黑色,金属做的,冷酷又无情,而且只有一只。它孤零零地站在卡槽里,多棱角的切面偶尔会反射头顶上的光亮,让她不由得心生几分喜爱,伸出右手碰了碰,小心翼翼的,怕三两下就给摸脏了,而后视线很快地从它身上挪开,再次落回男人那头。少女开口询问,“另一只在你那里么?”
“嗯。”他没有犹豫,微微侧过了右脸,将挡在耳前的头发拨开,露出了已经佩戴在他右耳上的耳钉。她刚才都没看见,也不知道是头发长了,还是它真的很不起眼。沉时抬眼看她,用食指点了点耳垂上冷硬的物件,继续道,“我出来之后会用它联系你。传输信号是挂靠在卫星上的,你在哪里都可以接收到。”怕她不相信,他说了句女孩听不懂的设计原理。
他连这些都想到了么。温阮抿了抿唇,再次伸出手去触摸它,它比铭牌的尺寸还要小,应该是他最近做那些精密零件时用那些多余的时间做的。不论派不派得上用场,它都是世上独一份的,也不是做出来取悦自己的。担心她一个人不敢走,所以送这个么。她将这东西取出来,拆掉后面耳堵,然后微微偏过头将之换到自己的右耳上。
“它的全部功能只在佩戴激活后才能选择使用,激活方式是在耳钉正面紧贴输入你的指纹,保持三秒后用手指摁压金属针尾部的伸缩扣。不是这种方式开解,它就是一个普通的耳钉,所以别担心会被发现,除了你,没人可以用。”
又是这种只属于他们的小秘密,叫人又惊又喜。她连忙按照男人的说法进行解锁,果然在识别指纹后,金属针的结构就发生了变化,置于耳后的拇指很轻松地便能使其缩短,从而激活内部程序。没等几秒钟,耳钉正面就发生了变形,从一个肉眼不可见的小窗口里射出虚拟投影,将它的功能控制界面显现于眼前。不知道是光线还是什么原因,其他的位置都看不到投影,只能在她这个角度。就像不可思议的魔法。
“给你的礼物就在第三个功能栏里,可以点开看看。”他见少女手边的饮料空了,便主动再给她续了一杯。
她的眼睛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往下看,看到那个名为“睡前故事”的选项,不敢相信地伸手触了触。就在她手指碰到按键的下一秒,屏幕忽然就消失了,而后从耳边传来清晰可闻的男声,是他的声音,“你录了多少?”温阮想不出来,他是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么多事情的,把这东西做出来就已经够复杂了。
“不多,大概几百个小时吧,够你听一阵子了。”沉时记得她曾经说过,睡不着的时候最喜欢听童话故事,上次也是,一念就睡着了,所以准备录音的时候,他把网络上能检索出来的童话故事都找来了,再用程序将文本切换为提前录好的单字语音,语音条组合,语音语调自动修正,“我自己念的只有前十个。抱歉,准备时间不是很充裕,本来可以念更多的。”
她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或许是眼眶已经湿润了,瞳仁看起来格外明亮,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一句都没说出口,埋头又吃了好几口菜才能稳住胸口愈发酸胀的情绪,开口答应他,“好,就下周。”
也许是只说这一句还不足以让对方放心,于是她想想,又补了句,“你记得来。”
五。
她看着迎面而来的阳光,毫不犹豫地回过头,拽住了要与她擦身而过的人,询问他,“我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来人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答案显而易见,于是回身指了指楼梯上方,要她往那里去。她顺着他的指引又看了眼那刺激的叫人无法睁眼的光线,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实在难受,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退到和他一级台阶的地方,又问,“那你要往哪里去?”
来人垂头看往昏暗混沌的下方,不言而喻。
就在他准备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女孩突然出声,再次喊住他,“沉时,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同一个方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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