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温阮是个很奇怪的姑娘,我说的是,她脑子里想的事情,古怪又特别。就拿和沉时相遇这件事来说,他们分明是在分级考试高级评定区见的第一面,就在那扇玻璃门的后面,在那栋金碧辉煌的建筑的走廊上。
但你现在问她这个问题,问她,你和沉时是在哪里遇到的?她肯定会笑笑,然后低头盯着脚边的风景,像讲故事一样回答你:
“我们是在一座很长很长的楼梯上相遇的。”
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真实,不像编出来的,气定神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正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垂下手就能摸到不远处的两株花,她应该在等某个人上前推一把,可是从你这个视角朝她身后看去,那里空空如也。当然,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慢悠悠地晃着腿,一字一句笑着把故事说完:
“那楼梯飘在半空中,人站在上面的时候,向上往下都望不到尽头。我不知道一路往上会是什么样子,但除了向前别无选择。我和他就是这么相遇的,他正要往下的时候我准备向上,像两条有夹角的线条,在某一点交汇了。”
“我仰头看他,他也看见了我。我不知道他在这条路上有没有遇见过别人,但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生生的人,很亲切,没什么理由,就是觉得他很亲切。但第一面,我和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便朝他点了点头,以示问好,他看到后愣了几秒,回馈给我同样的反应。”
“这就是我们的开始。”她说这些的时候,看起来很幸福。
一。
“不难过了,过两天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沉时很认真地在哄她,今天见她一个人偷偷抹泪好几回了,虽然不清楚都是什么原因,但说好话肯定没错。
听见有礼物,她的动作稍微停了停。其实后面没在哭了,就是趴在他怀里有点不舍,不想松手。少女揪住他的上衣,抬起头看他,很自然地询问,“什么礼物?”
一般人送女朋友,大概会送一些名贵的鞋包,或者裙子首饰什么的。再说,最近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有了这种想法。温阮按照他的个性把能送的礼物都在心里筛了一遍,忍不住补充,“随便买买糊弄我一下就行,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沉时看了看她眼里期待的目光,又看见她忍不住打小算盘的样子,估计下一句就要说东西很贵就拿去退这种话了,便率先开口,堵住她的胡思乱想,“不贵,也不糊弄你。之前就想送了,只是这两天才有空准备。”
那就是蓄谋已久的。她心里的好奇一下子就起来了,想着就这么两天的功夫,他肯定已经买好了,说不定就在这间屋子里,于是着急地回过身去打量他的桌子,看见那堆满是他用来打草稿的废纸,哪有人会藏在那里,视线往下,桌板下面也没个可以收纳的抽屉,也不在这里。她再想,双手扶住他的肩膀直起身跪直在床垫上,目光穿过他的身体往他身后的衣柜看去,刚才打开的柜门还没关上,小隔板,大隔断,她一个一个看过去,寻找每一个看起来可能存在端倪的地方。过了半分钟,她忽然意识到要是自己事先猜到就没有惊喜了,便收回视线,看着他小声嘟囔,“那你藏好点,别给我提前发现了。”
估计他准备的东西实在不同寻常,算准了就算她偶然间看到也猜不出来,所以大大方方地让她在屋里寻宝,而后像欣赏什么宝物一样地看她。见她终于摒弃了所有的负面情绪和杂七杂八的思绪,他自信地回答,“自然,肯定不让你知道。”接着乘胜追击,“阮阮,既然你都答应收礼物了,就顺便去约个会吧。”不能再往下拖欠了,该她的东西都要有。
他今天一直在坚持这个,上午问过一遍她没同意,这会儿得空了又问。她也不是真的不答应,只是觉得两个人最近的状态都不是太好,强撑着走那些形式上的东西没必要,有这个时间也该多休息。但他这么在意,于是点头回答,“你是说周末么?那我这两天把工作上的事情处理一下,腾个半天,够不够?”
“够。”他一口应下。
二。
温阮特意挑了个午休的空当去了趟顶楼办公室,那天那些人同她说的话,一开始虽然没让她完全相信,但随着很多不得不认可的事实被验证变得越来越可信。她当然要知道真相是什么,所以得去找会对她说真话的人。舒明远是最好的选择,那个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的人。
不同于上回的心惊胆战,这次她都没让经纪人事先预约,只在门口问了问他的特助,得知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后,便简单敲了敲门,也不等里面人同意,摁下门把手走了进去。
正值午休,但他没在休息,可能在看什么项目文件,听见声音抬头往她这边看过来,并不意外,好像早就做好了她会找来的准备,合上手中的材料,之后又指了指右侧的沙发,示意她可以坐下来洽谈,“温姑娘,这一个月你变了很多。”很客观的评价,不是贬义但也不叫表扬,毕竟他这样揠苗助长的行为不算光彩。
这是事实,她自己也认,在经历过那种事情之后,还想和什么都不懂的小白一样几乎是天方夜谭,她一定会变,甚至会变成能够适应这个圈子里的玩法的模样。但她对这些已经不在乎了。
“舒总,我今天来不是同你叙旧的。”她笑了笑,还是和上次一样搬了个凳子放在他面前,但她没把自己的地位放得更低,爽快地出言询问,“听说他们出价五千万您没同意,理由是太便宜了。现在我给您个机会,如果您能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我可以把这个数加到现在的五至十倍,包您稳赚不赔。”
这个场景很怪异,就像是某天你摆在货架上的商品突然跑到面前,告诉你她要把自己卖了,问你答不答应。他没见过这样的事,也没见过这样的人,整件事所有的发展在其他人的环节都是正常的,唯独落到她这里变得千奇百怪,“你想知道什么?”
聪明人自然不打哑谜,温阮也不藏着掖着,干脆利落地丢出自己的需求,“我要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得知道他们凭借什么拿沉时来要挟我。”
三。
临行之前自然要和熟悉的朋友做个道别,这是每个选择离开的人都会做出的决定。
听说念之姐姐近来身体欠佳,向公司请了长假,于是少女挑了个日落的时候邀她一同吃个晚饭。她们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就在公司附近商厦的饭店包厢里。沉念之向来守时,可这回却足足迟了半小时才到,也许她来的时候匆忙,神态看起来很疲惫,落座的时候不断同少女致歉,“我最近实在是太累了,下午窝在沙发里想玩会儿手机,结果刚点开两个视频就睡着了,还没来得及打闹铃。等睡醒睁眼一看,都过了约定时间。怪我,好不容易才见一面,给我弄砸了。”
她们不常见,仔细算算好几回都是公司里匆匆一瞥,但偶尔通通电话,聊聊感情和工作上的事宜,也足够维持这段友情。人到齐了,温阮便招呼服务员开始上菜,然后笑着回答,“我知道,本来你上周出事我就准备找你了,只是生活上突然有了蛮大的变数,腾不出空,又猜那几天肯定会有很多人找你,所以想着等我们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坐下来见一面会更合适。”
“医院去看过了么?我总觉得这么频繁的晕厥不算正常,姐姐得上点心。”
女人在工作上的执着远超常人,将她称为工作狂也不为过。想来这段时间被迫禁足在家,心里或多或少都不舒服。
沉念之苦笑,拿起桌上的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而后大口饮尽,试图借此缓解刚才一路奔跑过后的口干舌燥,继而回答,“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没什么大事,过后跟组的医务人员就已经检查过了,就是普通的低血糖,也许是那几天吃的太少或者吃的东西都不太好消化吧,左右都是小毛病,不用太放在心上。真有什么事,我也没心情理会。今天刚得到的消息,说是公司已经在和剧组谈赔偿的事情了。”她说到最后时,勉强维持的假象终于露出了马脚,事实上她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被公司强制休假的这大半周,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胃口差,睡眠差,心情差,原本是想去做体能训练,又怕自己无缘顾地再次晕倒,招人笑话。
于是她的生活就停滞在这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人都是这样的,就算看起来再无所不能,也会遇到一时间解决不了的事情,也会有烦恼和想要倾诉的东西。
“也许是身体太累了,想要你多休息。你今天多吃点喜欢的,什么都别想,回去后再认真睡几天。等到下周,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了。”少女看见服务生把她特意为对方点的各种辣口的荤菜端上来后,拨弄转盘使之往女人那边去。
沉念之正是那种依靠胡吃海喝宣泄情绪的人,所以在看见喜欢的菜品时,脸上的表情也明朗了许多。这几天因为情绪上头不觉得饿,吃得又少又素,现在吐了吐苦水,胸口的郁闷消散不少,再往餐桌上看一眼,食欲便立刻恢复了大半。时间差不多,她们也没必要做没意义的寒暄,女人拿起筷子准备先吃点垫肚子,开口同温阮说,“你别光看着我,我们边吃边聊。”
“好。”少女来找她,自然也是有别的事情要她帮忙,低头往碗里添菜的时候,正思索一会儿寻个什么由头开口。
谁知道桌子那边又有了新状况,沉念之夹的肉片还没放进嘴里,就率先被空气中愈发浓烈的油烟味儿熏到了,连忙捂着嘴将脸侧到另一边开始干呕。这反胃并不是简单三两下,像刻意与她作对似的,一直干呕到脸色发白,她才能把胃里翻腾的那股劲儿压回去。
这样的事情这几天也发生过几次了,她原以为白天少吃点就不会反胃。现在的情况实在叫人难堪,屡屡在别人面前丢面子,让她的情绪再次低迷下去,她也不好抬头看温阮,只好低着头将视线藏在桌子下面,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后,再次苦笑着解释,“今天真是的,好好的晚餐要被我恶心得吃不下了。”
女孩不知道自己的思绪是如何转到那件事上的,因为它本该遥远,触不可及。但或许是突然想起之前无意间撞破的情事,让她心生出截然不同的想法。温阮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冷静思考了三秒,而后放下手中的筷子,开口为她提供一个新的思路,“姐姐,有没有可能是你怀孕了?”
很少会有人在二十出头就和这个词产生联系,律法也好,社会大环境也罢,总之没人会把它同沉念之这样还需要依靠身体吃饭的人挂上钩。
但女人却被这句话骤然敲醒,闪躲的视线像是找到了焦点那样,盯着一处不转了,神情暂时陷入迷茫。她大概是在努力回忆这段时间经历的所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而后又开始推算想要达成这事儿在时间上的限制和可能。没错,可能性很大,他们每个月都有来往,而且她根本不做避孕。
“应该不会吧。”女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从疑似的症状,到经期周期,每一样都能对上号,只差一纸证明,“哪有那么容易。”她越想心里越乱,以至于神色开始慌张,右手死死地抓着杯壁不死心似的把所有能当佐证的事实再梳理一遍,等到它们能把自己说服的时候,才开始思考自己要怎么同少女解释这件事。解释不了,荒唐的卖身契约,糜烂的性爱游戏,完全开不了口。所以她的嘴唇张了张,没说出一个字,又无言地闭上了。
要是以前的温阮,肯定会像个不懂事的呆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给人留面子,可今时不同往日,少女趁她需要独自冷静的这段时间先帮她把那些荤腥油腻的菜品撤掉,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替她做好计划,“今天时间太晚了,吃完饭后我陪你回家,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们赶在医院开门的时候去做检查,应该上午就能拿到结果。当然,如果姐姐更需要楼上的老板,也可以今晚给他打个电话,我想,他一定不会拒绝。”
这段话所包含的信息远超沉念之的想象,她还停留在要怎么同少女介绍这号人物的问题上,女孩就直接把对方的名姓报出来了。
温阮并不为自己知道的事情做过多的解释,只是简单地笑了笑,而后起身换到她的同一排坐下,一只手撑着桌案,半侧过身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无法抑制的羡慕,补充道,“姐姐不用太担心,他是个很好的人,肯定会照顾好你们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哪里好了。”女人觉得少女怎么也要记恨他的。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想做就能做的事情,他那个身份更是如此,要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起初她是不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能理解很多东西了,也能体谅每个人内心里的无可奈何了,“要是按照一点都不受伤的程度提要求,他做的那些肯定都是坑害我,但在受一点儿伤害和受很多伤害的单选题中做抉择,他就是在帮我。”她想想又去拉沉念之的手,继续说,“你别因为我的事情生他的气,我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女人听到这里才终于觉得她今天说话的口吻很奇怪,心脏突然着急地跳起来,引发一阵慌乱,连忙开口,“阮阮,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没有,我都挺好的,只是要准备离开了,怕你好不容易找个男人还要因为我在心里留个结。再说,我心里不舒服会直接去他办公室撒气,不会拐弯抹角倒腾到你这里来。”这些话说的半真半假半开玩笑,总算是缓解了此间的氛围。
年长一些的听见她说要走,立马与沉时做的事情联想在一处,心想实验已经做成了,他们私下里肯定通了气,便连忙吩咐道,“你可别想着我们,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权当在这里经历的事情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女孩没展露出一丝不合适的情绪,认真地点点头,回答道,“会的。”
“只是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姐姐。”少女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女人的面前,继续道,“这张卡能帮我暂时保管么?密码是0314,就是普通的储蓄卡,持卡人写的也不是我的名字。”
“暂时保管?是需要我转交给什么人么?”沉念之自然不会拒绝,离开的时候,这里的资产是不能带走的。被驱逐的那些人的财物自动上缴国家,像她这种私逃的,提前处理是最合适的选择。
温阮想想,简单回答,“现在我也不确定能不能用上,也许等到合适的时候,姐姐就知道应该要把它交给谁了。”
四。
比起其他季节,少女最喜欢这里的秋天,它不干燥,不炎热,空气里总是充盈着浸润呼吸的水汽。好巧不巧,他们准备约会的周六要下一整日的大雨。
虽然与天气预报说的八九不离十,但沉时还是希望雨势能稍微小点儿,至少能保证从楼道到汽车的这段距离里她想穿的长裙能是干的;可温阮看了眼他微微皱起的眉毛,靠在他身边将左臂放在阳台的窗台上,而后踮起脚尖伸出右手去触摸那里的雨水,一脸期待,笑着夸奖他,“你准备约会的时候,连天气也要计算在内么,我最喜欢雨天了。”
这话自然一半出自真心,一半用于安慰。男人不是傻子,转过头看了看她眼睛里的童趣,她正尝试将双手合在一起接一捧雨水,但估计是长时间高举手臂太累,好容易积攒的水花,只一个手抖便都从指缝里掉出去了。他从来不做这种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但他被少女的喜悦感染了,忍不住动了动嘴角,然后半伸出左手去迎接空气中饱含尘土的泥水。
“我只计算做什么能让你开心。”他并不邀功,左右只要她心情好,其他的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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