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去吧,丫鬟不认识颜料,怕拿错了。”凌霜仍然固执地道。
“拿错就拿错了,让桃染拿去,你不准去。今日才梅花宴,你就临阵脱逃?想都别想。”娄二奶奶打下一张牌,叫道:“探雪过来。”
探雪本来正在看人家打叶子牌,听娄二奶奶语气不善,立刻屁颠屁颠地过来了。
“你要是实在没事做,把探雪带过去,去学学怎么做针线。对了,叫桃染去找四姐,让她拿钥匙把那个紫檀箱子打开,把那一袋猫儿眼下面的梅子红宝石拿来,崔老太君要看看今年的新石头,别拿错了。大包的是梅子红,小的是鸡血红。”
凌霜知道她故意说出来的,这两年边疆战事不断,猫儿眼断了货源,价值千金,越囤越值钱。娘说出来肯定不是找人出货,而是故意立威的,都说二房是商家女,那就让她们看看商人的家底。
“好吧。”
她知道娘把她们三个都推销出去的决心有多大,也不再找借口提前回家,带着探雪回了暖阁。穿过庭院时看见一辆寒酸的小轿子匆匆赶来,随轿子的也不是个丫鬟,而是个三十来岁的娘姨,主仆二人下了轿,这样冷的天,却只穿了一件红绒的斗篷,连皮草都不是,只有领子上围了一圈灰鼠毛,难为裁缝巧心,竟然也裁得鼓囊囊的,要不是她们主仆二人从凌霜旁边过去时带起一角来,还看不出是红绒的,还以为是猩猩毡的呢。
穿斗篷的是个和凌霜年纪相仿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脸,生得清秀可怜,表情焦急,路过时还不忘和凌霜福了一福,十分有礼地道:“姐姐好。”然后才匆匆进了暖阁,凌霜见那个轿夫还在原地等着赏钱,问道:“这是谁家雇的轿子?”
轿夫见个衣着华贵的少女问话,连忙垂头道:“是城东娄家。”
“娄家?”凌霜十分惊讶。
大房无人,二房三房的女儿都在这,哪里又跑出一个娄家来?
她有意要看,跟着进了暖阁,果然那女孩子正站在荀郡主面前接受奚落,玉珠碧珠两姐妹也帮着笑她,荀郡主见凌霜进来,更加大声,隔了老远就看见她捏着那女孩子的衣服道:“这世上竟然还有红绒做的披风,真难为你哪里买来?这么冷的天,你也不怕冻死……”
那女孩子神色有点窘,但还是老实站着,脸上带着点温驯的笑意,看起来实在有点可怜。凌霜并没有上去说话,而是进了小阁子里,卿云正和大家一起做针线,见她进来,连忙拉她坐下,握了握她的脸道:“你又去哪了,冻得脸都冰凉的。”
“我看热闹去了,”她朝着柳子婵道:“柳姐姐,你认不认识外面那个新来的女孩子?我听她们说也是咱们娄家的人。”
“咱们家的?”卿云立刻就起身去看,柳子婵也去张望了一下,回来笑道:“那是蔡婳,好像是你家大房奶奶的娘家侄女,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房也不太管她,由着其他人欺负她,看着怪可怜见的。”
其实她只说个名字,凌霜也猜出来了。娄家大房伯父早逝,伯母是国子监蔡家的小姐,年轻守寡,常年闭门不出的,连昨晚吃饭都没来,膝下也没有儿女。蔡家夫妻在任上遇到民变,被乱民所杀,凌霜还以为蔡家没人了,原来还有个小侄女,傍在娄大奶奶身边。
问清楚了,她也就有了主意了,把桃染叫过来,叽咕几句,桃染和她主子一样,是最爱惹事出风头的,立刻笑盈盈答应了。凌霜说完,见炕上画画的娴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知道她肯定猜到了。
荀郡主今天在娄家姐妹面前吃了瘪,一腔气正没处出,逮着蔡婳,立刻拿来出气。带着一帮牙尖嘴利的女孩子,围着她冷嘲热讽,一会儿说“咱们里就你寒乞相,现在还好,等到了仲春赏花游园的时候,人人插珠戴翠,看你怎么办呢。”一会儿又有人问“你前些天答应替我做的鞋子呢,怎么还没拿出来?”
一堆人正取笑得起劲,却只见一个穿着华丽的丫鬟走了过来,手上捧着一领雪白的狐肷披风,这叠披风的方法一看就是成衣铺的手艺,羽缎向内,狐肷向外,却又从领子处露出窄窄的一线绸缎,是银红底子绣着金线,光华璀璨,看起来华丽得很,狐肷的毛更是细密轻软,跟托着一捧雪似的,众人顿时都看愣了。都以为是荀郡主的家人,谁知道那丫鬟走到近前,生得十分娇艳,却朝着蔡婳道:“小姐,你的披风。三小姐见外面下雪粒子了,特地叫我送来的,你那件红绒的交给我吧,原本是图轻巧才穿的,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
蔡婳如坠梦中,被那丫鬟解了披风,将狐肷盖在肩上,雪白狐毛簇拥着她清秀的面孔,倒显出平常都没有的一番仙气来,原本取笑她的女孩子们也都不敢做声了。
荀郡主沉着脸,刚想再问,那边崔家的管家媳妇李娘子已经进来唤道:“姑娘小姐们,晚饭摆在堆雪阁,都随我过去吧。”
众小姐们纷纷起身,蔡婳也起身,那丫鬟搀着她,蔡婳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姐姐”。
“小姐叫我桃染就好了。”娴月的丫鬟桃染笑着道,一路将她扶到堆雪阁,穿过长廊,正是穿披风的好时候,外面是银红织金的羽缎,在暗中光华耀眼,风吹起披风一角,里面是雪白的狐肷,周围不少夫人都看愣了,路过李娘子,李娘子都赞了一声:“好俊的披风。”蔡婳顿时红了脸。
到了堆雪阁,里面早摆下几桌盛宴,蔡婳还在找位置,那边有人叫道“蔡婳妹妹这边坐”,她看过去,是个生得极端庄的女孩子,鹅蛋脸,眉目温柔和气,身上衣服的织工和绣工和自己身上这件有些相似。旁边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子,面如霜雪,但也带着笑意,她被桃染搀着坐过去。另那个一直在摆弄袖子里手帕的女孩子抬起头来,更是美得惊心动魄,风流袅娜。
她猜到这就是仆人嘴里“二房跟苏州小绢人似的那三位小姐”,果然坐下凌霜就道:“我是凌霜,是老三,这是老大卿云,你旁边那个狐狸精是老二娴月。”
狐狸精老二只是笑盈盈打量着蔡婳,不说话,倒是卿云对她很是友善,很快上了菜,姑娘席上都没有上酒,只有一杯驱寒的梅子酒,席上大家都顾忌形象,并不放肆,倒是那边夫人的席上又是说笑,又是打趣,热闹非凡。
“今天娘赢了还是输了?”娴月忽然问凌霜。
卿云低声警告:“嘘,不要说话。”
小姐们都知道今晚自己是被相看的对象,一个个吃得静默无声,只偶尔有勺子筷箸碰到碗碟的声音,一顿饭吃完,虽然是山珍海味,却没人认真动筷子。所以蔡婳看见凌霜认真吃了半条鲈鱼,十分惊讶。
“老三赶这吃晚饭来了。”娴月又小声告状。
“嘘。”卿云再度警告,不忘在桌子下踩了凌霜一脚,她尽职尽责,管着这两个妹妹。蔡婳从小没有姐妹一起长大,看见她们姐妹亲昵,不由得有点羡慕。
饭后是饮茶,众小姐散开说话,夫人们再战一轮,等到月上梢头,终于散场。人多,一时散不开,也磨蹭了许久,这个找手绢子的,那个找手炉的,等到上轿子的时候更是热闹,各家都派了轿子来接,庭院中一排十多顶轿子,倒是宽敞,排得开。李娘子这一天下来,长袖善舞,总算要功德圆满了,到最后却出了点小意外。
回去的路远,晚上又有夜寒,所以照例是主人家要准备黄铜脚炉放在轿子里的。当时娄家三姐妹出来时站在台阶上,看见阶下摆着一溜黄铜脚炉,都是一尺方圆,上面铸着牡丹,松树,桃李等纹样,炉盖像一个个小泥饼一样靠在阶下。几个仆妇提着一桶桶烧得通红的炭,往脚炉里添。
凌霜扫了一眼就道:“数量不够。”
娴月已经困得用头抵着她肩膀了,卿云却替主人家着急起来了,道:“这下可不好了。”
果然李娘子数一数脚炉数量,顿时犯难了,问那仆妇:“怎么去年是多出来的,今年就不够了。”
“年下本来丢了几只,又坏了几只,偏偏今年人多……”那仆妇焦急解释,被李娘子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但凡破落的大家族,总是先在这些细节上露怯,因为有出无进,东西渐渐破败,只会越来越少。来这里做客的夫人都是当家主母,小姐们也是学过家计的,顿时就有人意识到了,几个在说话的夫人就朝这边看了过来。
这又不是急切间可以筹到的东西,李娘子骂道:“蠢东西,还不去阳春阁找一些来。先打发这一批客人上轿再说。”
脚炉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但要是有人有,有人没有,只怕会落个怠慢客人的话柄,再者路远,都是娇滴滴的夫人小姐,没有脚炉万一冻坏了真不是好玩的。凌霜忖度着,所谓的阳春阁,可能是崔老太君的住处,拿老太君的东西给客人用不好听,所以李娘子才说得模糊了些。
仆妇飞也似地去了,卿云忠厚,和主人家告了辞,拉着娴月道:“娴月和我坐一个轿子吧,晚上冷,两个人一起还暖和些。”
她上轿子,安置脚炉的仆妇还不懂,拿了一个给娴月垫在脚下,还要再拿,卿云轻声道:“一个就够了。”
李娘子不着痕迹地朝她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卿云也朝她点头笑笑,让丫鬟放下了轿帘。
“蔡姐姐和我一起吧。”凌霜道。
蔡婳竟然也看了出来,两人一起上轿,凌霜看她文文弱弱的样子,把脚炉给她踩着,蔡婳还要让,凌霜豪气得很:“别让了,我比你想的壮多了。”
蔡婳却担心她伤风,道:“一人踩一半,不要紧的。”
“真不是客气。”凌霜见她不信,索性挽起袖子,把手臂给她捏捏:“你看,我手臂有多硬,说了你不信,我还会骑马呢。”蔡婳连忙用披风盖住她,凌霜见她这样紧张,被逗笑了。
两人一轿回了家,已经是月上中天,娴月困得半梦半醒,被桃染搀了回去。蔡婳拿着披风,找不到人还,只好交给凌霜道:“物归原主吧。”
“你留着呗,这件是我个人的,我反正也不爱穿。再说了,家里还有呢,你别当是什么人情,就当见面礼好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蔡婳一定要还给她,见凌霜不收,正色道:“要真是见面礼,我们捡个日子,我绣个东西给你,你送个礼物给我,那才是正理,你这样给的,我不要。”
凌霜知道蔡家书香门第,多半有些古怪的傲气在,也不勉强,接了过来,见蔡婳披上她那红绒披风,走进了大房那高挑着佛堂飞檐的院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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