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赶来的两位老人看见这一幕,短暂的错愕过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
不亲耳听的人永远都无法想象,这竟真的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它尖厉而刺耳,饱含着莫大的悲痛和绝望,直接从身体深处挤压着迸裂开来,将一颗心都撕裂了。
金晖就站在旁边,手里捏着那朵紫花,面无表情。
赵沛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强力压抑的冷静,“我朝一心谈判,然交趾毫无诚意,公然毁约,肆意屠杀我使团成员,意在战争,传令云贵、两广、海南总督,请其步兵、水军即刻开拔起锚,前往各处水陆边境备战……”
几名士兵立刻领命而去。
而同时离开的,还有见势不妙的交趾士兵。
交趾士兵一路狂奔,赶到皇宫后与宫人传话,很快便有内侍神色惊惶地跑来向陈芸报讯,“祸事,方才宫外西郊花园传来消息,大禄朝使者金晖的义女被我朝士兵误杀,使团长大怒,已经传讯出去备战了!”
“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误杀?陈芸瞬间坐起来,那只小白狗也被她从膝盖上掀翻在地,呜咽一声,瑟缩着躲到墙角去了。
“陛下!”陈芸正要亲自出去查看,迎面就见同样得到消息的陈功和张颖联袂而至。
此时二人也顾不上什么过节,俱都忧心忡忡,“城外乱了,还请陛下去别处避难!”
“荒唐!”陈芸怒斥道,“这里是朕的宫殿!轻易舍弃,与亡国何异!来人,随朕出宫!”
一国之君便如战场上的帅旗,非但是朝廷首脑,更是无数人心中的信念,只要皇帝还在坚守,这个国家就不会轻易倒下。
所以,她绝不会轻易认输。
我倒要亲自看看,到底能乱到何种地步!
自篡位之后,陈芸便彻底清洗了皇家卫队,如今担任卫队首领的皆是自家心腹,只听命于陈芸一人,故而陈芸话音刚落,卫队便将她拱卫在中央,浩浩荡荡向外去了。
陈功和张颖心急如焚,对视一眼,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进,不能退!
出城的路上,陈芸还见缝插针抓了来报讯的人细问经过。
那人慌道:“实在是误会,陛下的花圃日日有专人打点、巡视,无诏不可随意接近,违者以行刺论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今日巡逻士兵远远看见花圃中有动静,想也不想便一枪/刺过去,谁知,谁知花丛中就跌出来一个孩子……”
原本是孩子还是大人,都不要紧,但那二人一看茶美身上漂亮干净的衣服,直接就傻了:
能穿这样衣服的人,断然不会是平民!
可若不是平民,又怎会不知道规矩,往这里头乱撞?
中计了!
陈芸脑海中立刻蹦出这个念头。
以赵沛、金晖之流的心计、成算,怎么可能连这种忌讳都不晓得?那个一直在驿馆待着的
孩子,又怎么会忽然跑到皇城附近,偏偏还去摘花!
出城后不久,又有士兵跑来更新消息:
大禄使团震怒,立刻要返回驿馆,但那两位老人死死搂住孙女的尸首,试图向那两名下手的士兵要个说法,情急之下,两边就推搡起来。
安全起见,使团成员先行,殿后的大禄士兵直接就把那两名阻拦的交趾士兵给杀了,然后带着一家三口一路出城。
结果交趾这边随后赶来的士兵不了解内情,只看到大禄士兵在自家大门口屠杀自家同僚,这还了得?于是立刻就点起一个小队追了出去!
双方人马在城外撞上,也不知谁先动的手,直接就乱套了。
“不知哪里来的流矢,竟,竟将那老汉也射死了……”来报讯的士兵满头大汗,显然也不晓得怎么就发展到这般田地,“如今那老妪疯了一般,也不跑,也不打,只搂着孙女和男人的尸首在城外哭嚎,引了无数游民来看……”
张颖一把抓住他,急得五官都扭曲了,“谁放的箭?!”
自从大禄使团进京,朝廷已再三下旨,不得轻易动干戈,怎会有人忽然放箭?
那士兵吓坏了,只是摇头,“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
说也蹊跷,双方近战,都是有数的,轻易不会误杀,怎么就偏偏把那老东西射死了?
陈芸等人脑子里嗡的一声:连环计!
人是大禄那边杀的!
世上之人,多有慈悲心,而最易引发慈悲心的,莫过于“老弱妇孺”,而茶美祖孙三人,俱都占齐了。
等陈芸等人赶到时,果然见地上斑斑血迹,但除了那老汉之外,无一人横尸。
“她只是个孩子!她,她就想摘朵花,摘朵花啊!”
老妪跌坐在地,脸上和着血和泪,滚滚而下。
在她的身前,是多年来相依为命,躲过了战火和瘟疫,却偏偏死在本该保护他们的本国士兵之手的老伴。
在她怀里,是已经开始变凉的小孙女的尸体。
“我们就想活着,就想活着啊!”
“死了,都死了……死了啊!”
不对,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陈芸的视线飞快地从对峙的两国士兵身上划过,平地无遮挡近战,以大禄士兵的本事,不敢说全身而退,绝不能像这样奈何不了本国士兵!
他们是故意的,故意的!
就连这几十天来慢慢聚拢的这么多游民,也是他们算计好的!
眼见陈芸到来,无数双眼睛齐齐望过去,里面有麻木,有失望,有震惊……
忽然人群中炸开一声,“朝廷因为一朵花就杀人,他们真的舍得给我们分田地吗?他们在骗我们!”
一语激起千层浪,人群中瞬间炸开嗡嗡的议论声,所有人都被这个说法说服了,甚至许多拿着武器的交趾士兵也有瞬间茫然:
是啊,在朝廷眼中,普通百姓的命甚至还比不过一朵花!
这样朝廷,真的舍得分田地、免赋税么?
他们领朝廷俸禄没错,但也不过是最底层的普通士兵,家里人的生活比这些游民强不到哪儿去……
“何人说话!”张颖大惊,因为这一定是对方安排的!
“怎么,他们说的不对吗?”
不知何时,赵沛带人去而复返,指着陈芸呵斥道:“尔等受百姓供养,却视百姓如草芥,生杀随心,何其可恶!”
他低头看着已经濒临崩溃的老妪,还有那两具尸体,双手微微颤抖,“你们,不配为人!”
“住口!”卫队长忍不住喝道,“你不过区区使臣,怎敢对我国主无礼!”
他一出声,陈芸就暗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阻止。
几乎是同时,赵沛便干脆利落地下令,“杀了他!”
话音未落,身后的付虎瞬间弯弓搭箭,流星般的箭矢眨眼钉在那卫队长眉心,自脑后穿出。对方最后几个字的余音未散,便飙出一朵血花,一声不吭坠马而亡。
“断脊之犬,安敢在此狂吠!”付虎冷笑着环顾四周,又瞥了陈芸一眼,像骂自己刚杀死的人,又像是在骂陈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国使者不敬!今先取汝狗头,以儆效尤!”
当着交趾皇帝的面,射杀她的贴身卫队长,简直像直接往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近卫军又如何?不过尔尔!
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杀都杀了,还以儆效尤?
陈芸呼吸一滞,脸都气白了,两只落在宽大袍袖下的手不住发抖。
欺人太甚!
陈功完全被这种血腥粗暴的进攻方式吓傻了,整个人僵在原地,牙关打战。
张颖迅速回神,忙不迭跑到前头去,冲赵沛等人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都是误会,误会啊!”
说完,他又转身看向陈芸,低声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赵沛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种种情绪和莫名的愤怒在胸中不断堆叠、发酵、翻滚,像一座火山,几欲喷发。
自从来到交趾,赵沛就一直在亲身经历几乎完全背离了他的信仰和坚持的事情,他的仁,他的爱,他的原则……在一切的一切跟前,都像一场笑话。
他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可非但不能阻止,甚至还要亲口下令、亲手布局。
前半生的坚持和信仰,在这短短数十天内,被他亲自摧毁、溃不成军。
理智和情感无时无刻不在交战,如长满利齿的蠕虫,日夜不停啃噬着他的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我已背弃了自己,不能再背弃朝廷!
赵沛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日子的挣扎和迟疑全都喊了出去,“轻飘飘的误会二字,就能把这些都抵消了吗?!”
同为状元,我不如秦放鹤远见、果决;
同为使者,我不如金晖狠辣、冷漠……
我永远都成不了他们,但那又如何?我会尽我所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是赵大人,”张颖陪笑道,“误伤这位小姐的士兵已经被贵国……”
一命换一命,贵国一口气杀我交趾三人,其中一个还是官阶颇高的近卫军统领,也够抹平了吧?
贵国使团真的就那么疼爱那个孩子吗?未必吧!
不过是借题发挥,想要拿捏罢了!
“他们是我使团家眷!”赵沛抬高了声音,“他们抵命,配么?”
对上他的视线,张颖不禁有片刻晃神:
好熟悉的眼神啊,那种对敌方人命的漠视和高傲,与姓金的疯子,何其相似!
不不不!张颖赶紧甩甩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不过几个游民而已,”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一直养尊处优的皇帝,陈芸终于开口,“相处不过数日,岂能作数?内情究竟如何,贵使团一清二楚,如此咄咄逼人,太过了些吧?”
“陛下!”张颖暗道不好,猛转身,“慎言!”
一而再,再而三,哪怕知道自己现在说这些是火上浇油,但陈芸实在忍无可忍。
对方逼到如此境地,分明是故意挑事,岂是她忍气吞声就能混得过去的?
忍了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步步紧逼,步步后退,要退到何种地步才甘心!焉知后面没有尚未施展的第二波连环计?难不成真要奴颜婢膝,当个亡国之君?
了不起就是玉石俱焚,既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撕撸开!
我倒要看看,尔等图穷匕见,会是怎样的嘴脸!
“游民又如何!”然而下一刻,就听赵沛忽然换成了稍显生硬,但字字清楚的交趾官话,“游民也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活人!他们就该死吗?!”
巨大的声浪从赵沛口中发出,以惊人的气势迅速向四周扩散,落到外围数以千计的游民耳中,再次炸开,卷起滔天巨浪!
“我们,我们就该死吗?!”
这么多年所遭受的屈辱,连年累月积累的惊恐和疲惫,早就在反复折叠和发酵中酝酿成雷池,如今先被点醒朝廷分田地、免赋税是骗人的,又被外国使臣叫破:你们也是人,也有活着的权力!
大罗城九月的空气中,似有无形惊雷炸开,像汹涌翻滚的浪涛呼啸着向四周碾压而去!
“我要活!”
“我要活!”
从来都被视为草芥的蝼蚁们,终于暴动了!
“冲进去,抢粮食!抢肉!”
又是不知谁的一嗓子,彻底解开了捆在游民身上的最后一层束缚,一群群衣不蔽体的游民嗷嗷乱叫,借着从彼此身上借来的胆子,赤红着双眼,竟朝陈芸和皇城方向冲去!
一人造反,不敢;
十人造反,不敢;
百人造反,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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