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店员敛声静气,将一列当季的高级成衣与珠宝奉至面前,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温煦地流连于齐诗允身上。
“诗允,试试这件,颜色衬你。”
她指尖轻点,落在一袭水银色真丝绉纱长裙上,语气亲和自然:
“还有这套钻石项链和耳钉,简洁大方,配你刚好。”
齐诗允望着那华服与珠宝,它们美得凛然,也冷如无声枷锁。她深知,接受这些,便是更深地坠入雷宋曼宁以金钱与歉疚织就的罗网。
但这也是一个送上门的机缘———
一个可以近距离观察雷宋曼宁在提及“俄罗斯”、“艺术”这些敏感词时真实反应的机会,一个可能找到当年旧情更多证据、甚至发现雷家商业运作蛛丝马迹的切口。
她面上适时地浮起一层薄薄的腼腆与感激,羞赧道:
“雷太,这……太贵重了。”
“正式场合,衣着得体是礼数。”
说话间,雷宋曼宁已盈盈起身,亲自取了那串钻石项链,行至齐诗允身后。
冰凉的感觉触及肌肤的刹那,女人几乎抑不住那阵细微的战栗。她不动声色攥紧胸前那枚属于自己的铂金链坠,仿佛在藉此汲取力量,抵御这份奢华馈赠背后无声的侵蚀。
“好靓,果然还是女仔同我比较投缘。”
雷宋曼宁端详着镜中的身影,眼中掠过一种略带偏执的满意,还有某种深藏的、得以补偿的慰藉。她只当对方仍是那个蒙在鼓里、因失恃而需人怜惜的孤女。
言语间,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牵涉雷耀扬的敏感处,只闲闲说着衣饰、珠宝与画展。
但这句话,却让齐诗允心下一凛。虽然面上仍是温顺的浅笑,思绪已如冰片般清明锐利。
雷耀扬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亲骨肉。
她怎么能几十年来对他不闻不问?
而雷宋曼宁以为自己的关怀严丝合缝,静看齐诗允配合地更衣,在镜前转身,承接自己那份慈爱的审视与安排。
可她不知道的是,对方灵魂已抽离于外,冷静地析解着自己的每一分神色,每一句言语。
齐诗允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珠宝包裹、却眼神冰冷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正被逐步异化的灵魂。
为了阿妈。
她在心中默念,如同最坚定的咒语。
纵然此路遍布荆棘,终将伤及自身,她也必要走下去。要让这场悲剧的每一个铸就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一刻,她的视线在镜中与雷宋曼宁欣慰的目光短暂交汇,一个满怀不显山露水的算计,一个沉浸在自我感动的救赎中。
汹涌暗流,在这盈室奢华与芬芳之中,无声盘桓。
俄罗斯名家油画艺术展的开幕酒会设于维港畔,一座五星酒店顶层全景宴会厅中。
香江夜色透过十几米高的弧形落地玻璃,化作流动的钻石幕墙,与厅内水晶灯交相辉映,构成一片矜贵的人造星河。
齐诗允身着雷宋曼宁为她挑选的一字领长裙,颈间钻石闪烁,迭戴的铂金链也在光照下熠熠生辉。她以互益集团酒店项目公关负责人的身份,一度陪伴在这位雷太身侧。
雷义虽已过世,但政商两界名声和影响力犹在,而雷宋曼宁作为他的遗孀和此次展览的重要推动者,自然备受瞩目。
台上三分钟的致辞纯熟揉合了艺术鉴赏、国际文化交流与对香港文化建设的愿景,落座时,掌声如细浪般贴合着厅内舒缓的钢琴旋律。
应酬环节,雷宋曼宁自然地将齐诗允纳入她的羽翼之下。
她携她穿行于衣香鬓影之间,向几位重要人物引荐时,语调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提点与亲昵:
“齐诗允小姐,VIARGO的公关总监,年轻有为,我们集团的酒店新项目多赖她费心。”
中年女人不吝赞赏,带着她穿梭于名流绅仕之间,被介绍者多是鬓角微霜的收藏界泰斗、气质非凡的艺术家,或是掌舵跨国基金的商界领袖。
齐诗允唇角维持着恭谨而不过分热络的弧度,双手递接名片时微微欠身,交谈时目光专注聆听。她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头衔与背后错综的关系网,冷静地刻入脑海———
她明白,此刻慷慨铺展的人脉,都是雷宋曼宁为了「赎罪」而奉上的赠礼。未来,或许就能成为刺向雷家堡垒的利刃。她自是欣然接受,如同一个好学而感恩的后辈。
酒会过半,交响乐团奏起更抒情的篇章。
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哀伤旋律在厅内悠悠漾开,两人信步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展区,在一幅描绘涅瓦河畔冬宫广场的油画前驻足。
画面上,积雪覆盖着巴洛克式建筑群,天空是圣彼得堡冬季特有的、带着珍珠母贝光泽的冷调蓝灰。雷宋曼宁手中水晶杯内的香槟气泡渐息,她凝视画布的目光渐渐失焦,仿佛穿越时空,回到涅瓦河畔刺骨的寒风里,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圣彼得堡的冬天……真是又冷又美。”
“那时候,就在这样的广场上,走着走着,好像就能走到世界尽头。”
话音落下,齐诗允呼吸微滞,指节在裙侧悄然收紧,面上却仍是专注欣赏画作的神情。她知道,关键的时刻或许要来了———
“诗允,你知不知……”
雷宋曼宁忽然侧首,眼底氤氲着酒意与某种遥远的光亮:
“我同你爸爸……齐生…我们就是在圣彼得堡认识的。”
她语气轻描淡写,就像提起一桩寻常旧事。而齐诗允适时抬起眼帘,强迫自己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好奇,瞳眸里闪烁着探寻的微光:
“…真的吗?”
“我从没听爸爸详细提过他在俄罗斯的事。我只记得幼时家里书房有些俄文旧书,书脊都磨毛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想要了解的渴望,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对父亲过往知之甚少的女儿这反应似乎让雷宋曼宁很受用,她笑了笑,语气带着追忆往昔的模糊:
“那时候……他做生意,我们有过来往。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有想法,有胆识,同一般的生意人不同。”
她措辞谨慎,在倾诉与戒备间,维持着一种精妙的平衡。
“那……后来呢?”
齐诗允顺着她的话,轻声追问,眼神纯净,不带一丝杂质。
“后来?”
雷宋曼宁眼中那点光亮倏然暗去。她将杯中余酒饮尽,语气忽然变得疏离而遥远:
“…后来,时局动荡,战乱影响,好多事都变了……”
“我们…也就慢慢失了联系。”
她用一个宏大而模糊的时局,轻易抹去了那些年的爱恨纠葛、还有她不可违逆的婚约…以及最终因她导致的血腥结局。
中年女人似乎不愿再多谈,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幅画,语调陡然沉淀下来,带着一丝过来人的凌厉。她坚定地望住齐诗允,意有所指地说:
“诗允,你记住……”
“女人立世,情字最是虚妄。”
她将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要站在高位,握住实实在在的权力。当你拥有足够的力量时,你想要的一切,自然都会在你手中。”
“什么男人、什么情爱……不过都是妆点江山的闲笔。”
这番话,像是鼓励,又像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总结与告诫。这是她半生领悟的箴言,亦是自我说服的证词。她以此为戒,将自己的意志灌输给眼前看似柔顺的晚辈,却不知对方心底焚着的,是与她的期许和提点截然不同的烈焰。
齐诗允望着她,望着这个间接导致自己父母悲剧的女人,此刻竟以一副人生赢家、智慧长者的姿态教导自己,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垂眸,敛去眼底几乎要溢出的冰冷讥诮,只轻声应道:
“雷太的话,我记住了。”
画作上的涅瓦河依旧冰封,沉默地倒映着两个时代的阴翳。两个女人并肩立于画前,一个在追忆与掌控中寻得慰藉,一个在寂静中将每句台词淬炼成复仇的楔子。
窗外维港灯火流金,映着厅内这对看似温婉和谐,实则裂隙暗生的「忘年之交」。
而海面之下,一股倾覆这繁华蜃景的寒流,正在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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