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止以为她出去做任务了,没有多想,换了套衣服就去厨房里做饭。他熟练地在灶台上忙碌,隐约听到开门声,他没有回头,扬声道:“雨霁,准备碗筷,饭这就好了。”
这是两人习以为常的事情,谁先回家就谁做饭。但今日说完许久,苏行止既没有听到苏雨霁拿碗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她骂他乱花钱。
苏行止将火埋好,自己取了碗筷,朝外走去:“雨霁,吃饭了……雨霁?”
苏雨霁背对着他站在屋门口,默然看着那一堆吃食。苏行止以为她在心疼钱,他端着碗走向饭桌,说:“今日散衙时遇到一个朋友,盛情难却,就和她去外面坐了坐。这是她送给你的见面礼,你看看,合你口味吗?”
苏雨霁听着苏行止的解释,如果放在往常,她肯定就信了,甚至会为他高兴交到了新朋友。但如今,苏雨霁面对着她亲眼见证另一个女子塞到苏行止怀里的礼物,只觉得刺眼。
苏雨霁问:“什么朋友?”
苏行止卡了下,轻描淡写说:“官场上的一个朋友,和御史台有些职务往来。怎么,你不喜欢吗?”
苏雨霁勾了勾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猛地转身,目光如锥子般望向苏行止:“今日在西市,我看到你和明华裳从集贤楼出来了。你所谓的见朋友,就是她?”
苏行止怔松,终于意识到苏雨霁的情绪不对劲。他抿了抿唇,他刚答应了明华裳,暂时不告诉苏雨霁被调换一事,便没有提这个话头,道:“是她。她约我谈卷宗的事,你不要误会,我和她没有其他事。”
苏雨霁这回是真笑了,她冷笑一声,寒着声音道:“我都没问,你便急着解释。你这是不打自招?”
苏行止想到他今日和明华裳的对话,还真有些心虚,他拿着碗筷进屋,借着摆桌掩饰,说:“别乱想了,先吃饭吧。”
苏雨霁看到他的反应,心里更冷了。苏行止一直不会撒谎,如果他问心无愧,肯定会很无奈地叹气,然后任由苏雨霁盘问,绝不会岔开话题。但今日,他躲开了她的视线。
苏雨霁一直不愿意相信仆妇的话,她坚信苏行止对她是真心的,所谓为了亲生妹妹故意隐瞒她是仆妇挑拨,但这一刻,苏雨霁怀疑了。
苏雨霁紧盯着苏行止,逼问道:“既然是公务,为何不叫明华章过来谈,非要私下约你?你对她,真的没有私心吗?”
苏行止察觉到苏雨霁情绪不对,但他理解错了意思,无
奈道:“你又来了,她是公府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而我不过一介清贫书生。我和她之间门不可能的,你不要乱点鸳鸯谱。()”
苏行止本意是安苏雨霁的心,没想到他说出来后,苏雨霁却沉默了。苏雨霁一动不动盯着他,苏行止渐渐被盯得后怕,上前拉住她的手问:“雨霁,你怎么了?⒋[()]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苏行止这句话正中她的痛处,苏雨霁忍了一路,如今终于爆发。她用力甩开苏行止的手,自嘲般点点头,道:“好。她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委屈,我就可以。苏行止,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行止一怔,不明白这句话哪里得罪了苏雨霁。他愣怔的功夫,苏雨霁已经推开门,大步朝外走了。苏行止终于意识到严重性,忙追出去:“雨霁,马上就要宵禁了,你要去哪儿?”
然而等他追出门后,巷道里空空荡荡,哪有苏雨霁的身影。苏行止匆匆锁了门,挨家挨户在附近寻找,苏雨霁藏在暗处,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同一时间门,富丽堂皇的太平公主府,女子站在窗前,长久凝望着那一轮明月。
这么多年,太平公主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怀念薛绍,怀念二兄,怀念父亲还在世时的岁月。如果父亲没有死,或者二兄没有死,此刻,她是不是正该和他花前月下,或在吟诗作对,或在教导孩子,或在被翻红浪。
意酣情浓时,她或许也会调笑,说她的侄儿长得极肖他年轻时,却比他年轻时更俊美清雅。他大概已经蓄了须,装作失意地样子说:“青春不在,公主凑活凑活看吧,勿要嫌老爱俏。”
太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却是无尽的痛苦。
他死了,二兄也死了,她的驸马换了一个人。外人议论起来,都会羡慕她李令月命好,第一任驸马是全长安闻名的贵族俊才,哪怕卷入谋反案死了,第二任驸马才华相貌也样样拔尖。只因为她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对方就要休掉青梅竹马的妻子,心甘情愿来做驸马。
然而,若非薛绍死了,她根本不需要另相驸马,更不需要忍受定王的虚情假意。这些年无论两人多么亲近,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另一个女人,她李令月是何其骄傲的人,凭什么要忍受屈居另一个女人之下?
哪怕那是个死人。
太平公主伸手,掬着一捧怎么都留不住的月光,不期然想起明华章。
那个孩子在镇国公府养得很好,端正、磊落、机敏,容貌像公认最出色的薛绍,风骨却极肖二兄。
但他却比李贤狠心多了。他对着她说“不死不休”时,眼中的光如此决绝,太平公主几乎看到了当年她哭跪在阶下,却依然执意赐死薛绍时的母亲。
太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可真会长,尽挑着长辈们的好处长。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思绪随着千古不变的月光,悠悠回到永徽十二年的秋天。
时局是从六月紧张起来的,最初是武后写《少阳政范》与《孝子传》给李贤,指责太子不孝。随后武后的亲信明崇俨被
() 强盗杀害,武后怀疑是李贤动的手,由此揭开惊动一时的东宫谋反案。()
李贤身陷造反风波时,上至高宗皇帝,下至朝臣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无辜的。唯有他们的母亲,像忘了这是她的儿子一样,步步紧逼。李贤无奈做《黄台瓜辞》,写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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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摘瓜人喻亲生母亲武后,以四个瓜喻他们四兄弟朝不保夕,希望母亲停手,勿要落到瓜绝蔓零、骨肉相残的惨剧。然而他们的母亲不只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政客,武后依然冷静地派亲信调查太子谋反案,并在东宫马房里找到数百具铠甲。
高宗想要大而化小,宽恕此事,武后却坚称“李贤怀逆,大义灭亲,不可赦。”
高宗无法,只能以谋逆罪名将李贤贬为庶人。李贤在宫中听到此事后,长叹一声,说:“太子谋逆,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为人君不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有何颜面存活于世?我不死,无以安君心,希望我的死能让母亲消气,饶贤妻儿家眷、东宫属臣一命。”
说完,李贤就拔剑自刎,痛快得甚至没有和传信宫人说一句软话。他的死讯传出去,朝野皆悲,高宗更是当场哀恸落泪。武后除去了自己最大的政敌,慈母心肠终于回来了些,便没有继续追究李贤太子妃、嫡长子的罪名,而是将他们流放普州,追随李贤的文人、武将、幕僚只是被罢免了职务,无一人受到牵连。
当时李贤的贤名遍布朝野,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武后虽已理政十余年,但终究只是个皇后,李贤全力一搏未必没有反击之力。但李贤不愿意挥刀向自己母亲,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不反抗而害死身边人,所以他选择自刎,以两全忠孝。
章怀太子直到死,都死的光明磊落,仁德心善。然而,他输就输在他心善。在他刚死时,东宫家眷确实保住了,但才过了四年,就被武后追令逼死。
十七年过去了,多少楼起楼塌,多少繁华归土,臣子依然对章怀太子念念不忘。就连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始终无法释怀,从小最聪明、最好学、最宽宥的二兄,就这样死了。
好在,他还留了个儿子。那个孩子太年轻了,未知人心险恶,所以才舍不得流血。待他再长大些就知道,一个不敢杀人的人,是不会成为一个优秀政客的。
太平公主很确信,等他知事后,他会感激她的。
太平公主倚栏望月,想得十分入神,因此没注意到回廊后,定王已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丫鬟垂着手,小心问:“驸马,是否要去唤公主?”
定王穿过窗宇,看到了她身后的墨台画像。作为在这座府邸住了十二年的人,他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前驸马薛绍的遗物。
能让太平殿下想这么久,连有人走近都不曾发觉,那个人是谁,也无需赘述了。
定王无声拂了拂袖,转身毫不留恋朝外走去,淡淡道:“不必了。不用告诉公主我曾经来过。”
月亮终于挣脱云层,光芒温柔地照向人间门,给长安镀上一层银光,宛如天上宫阙。执金吾在街道上巡逻,有人趁着执金吾不注意悄悄翻出坊墙,跑去平康坊寻欢作乐,有人提着灯焦急寻人,有人凭栏望月,有人缩在被子中,偷偷哭了许久。
可是最终,所有声响都平息下来。月色西落,逐渐黯淡透明,一轮更强势的光芒在东方蓄势待发。
黎明将临,正如明月从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无论多么悲伤,太阳总会照常升起,生活总会继续。
圣历二年二月十二,太子于曲江池宴客,满城豪贵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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