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七郎睁开眼的时候,迎接他的是黑夜中的一片璀璨星河,其光彩夺目,不禁令他目眩神迷、浑然忘我。
良久,他才醒悟到自己依然活着的这个事实,他试着起身环顾四周,却发现每动一吋肌肉,便会令他苦痛难当。他很快就放弃坐起身的想法,试着转头看看四周,想不到连转个脖子都会令他痛到大气喘不了一口,便连挪动头部的想法都给放弃了。
他张开眼,努力转动着眼球,从视角的边缘隐约见到篝火发出的暖光。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虫鸣和篝火偶尔的劈啪作响给平稳沉闷的夜晚带来一丝变化。
「呃……嗯…」弥七郎试着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闷哼。
「嗯?你醒啦?」一个头绑白布条的长者出现在视线里,「真是不凑巧,看来我得多找个人来压着你了。」
那声音是那古野城的大夫!
不对!弥七郎纠正着自己,现在是清洲城的大夫了。
「放心吧,有我在,一个人就够了!」小平太的声音从头顶方向传来,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宏亮,「所以啦,胜三郎你可以回去睡了。」
「不,才怪!」胜三郎就坐在左手边,「你这个人粗手粗脚的,不然阿狗也不会叫我来盯着你,让你不要把弥七剩下的骨头给压断。」
「哼呵呵……嗯嗯嗯!!呜呃喔喔!!!」弥七郎被两人的对话给逗笑,但随即便转为剧痛的闷哼。
「唉…真是的!看看你,别给我笑!也别动!!」胜三郎在旁叨念着。
弥七郎谨遵吩咐。
「好了,两位大人,麻烦请帮我把患者压好。」大夫的声音传来,弥七郎斜眼望去,只见到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握起一勺滚烫的液体正在放凉,然后凑向他的肩膀,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两个人紧紧压着弥七郎的四肢、躯干。
「拿出点气概来,弥七!可别叫得像个娘……」小平太话还没说完,沸过的烧酒就淋了下来。
肩膀传来烧灼的痛楚,跟林通具砍下的那一刀不相上下。弥七郎真的叫得像个娘们一样,多亏小平太和胜三郎压着,不然此刻的他也许正在胡乱挣扎,把伤口都给撕开了吧?
「很好!」大夫暂停了手上动作,「接下来是手上的伤口!」
清理手臂伤口带来的痛楚比起肩膀那时候要来得和缓多了,弥七郎勉强还能咬着嘴唇忍住闷哼。
「大功告成,接下来只要缝几针就能包扎了。」大夫的话语让弥七郎全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准备好再睡上一顿觉。
大夫迅速地帮他把伤口缝合、上药,然后拿绷带包扎好。儘管大夫的技术无可挑剔,弥七郎却一直觉得右手不太对劲。伤口的疼痛虽然被膏药缓和下来,然而一股灼热感却一路蔓延到手臂的骨髓,让他又热又麻,五根指头僵硬而发寒,动起来既迟缓又吃力,甚至没法握成拳头。
「把这喝完,好好睡一觉。」胜三郎说着,一瓢水便凑到他面前,弥七郎咕嚕咕嚕地把水喝光,把右手传来的感觉拋在脑后,自忖伤口癒合后便会回復正常。
「我们赢了吗?」弥七郎问道。
「那还用说,我们把信行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同时佐久间大人也打破栅栏,率领守砦的弟兄们衝下来和我们一起夹攻敌军,之后就一路追到这来了!」小平太得意地说道。
「这是哪里?」
「末森城,信行那龟孙子现在正被我们围在城里不敢出来呢!」胜三郎说道。
「嗯。」睡意袭捲而来,正准备把他推入梦乡……。
「等等!」弥七郎强忍着睡意说道,「大夫,谢谢你,这次…还有上一次,都谢谢你。」
「哪里,这是我应该的。」年迈的大夫笑着说道。
弥七郎这次毫不抵抗地睡去。
再次醒来之后,早已日上三竿,躺在隔壁的伤患正在发出哀号,弥七郎这才注意到他们躺在同一张大草蓆上,身下草蓆血跡斑斑。
弥七郎发现自己已经能转动脖子了,便打定主意要把周遭环境给搞清楚。他刚试着坐起身,旁边就传来声音。
「欸?你已经要起来了啊?」弥七郎转头望去,竟然是山田冈定盘腿坐在一旁。
「山田?莫非你是特别来照看我的?」弥七郎问道。
「你少臭美,我也是在这躺了一晚,一张眼就看见你躺在我旁边,差点以为你要被搬过去和那些人躺在一块了。」说话的山田冈定左手绑在一块木板,吊掛在脖子上,他把头扭了扭,用下巴指着远方另一张大草蓆。
弥七郎看了一眼,「我要过去看看。」
「你?我看你连坐起来都有困难。」山田冈定摇摇头。
「那就请好心的山田大人扶我过去吧!」弥七郎说道。
「唉,真是倒八辈子霉,为啥就不能好好躺着呢……?」山田冈定嘴上咕噥,却还是伸手搀扶着弥七郎爬了起来,朝着那张草蓆走了过去。
经过的人群来来往往,好手好脚、活蹦乱跳的傢伙们不是在忙着扎营,就是在帮忙打造攻城器具,负责站哨的人隔着一条护城河严密监视着末森城的动向,不过据说城内守军已经剩不到五十人,他们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两人走了快一刻鐘才找到弥平次的尸身,只见他的遗体和其他战死的同袍静静地躺在同一张草蓆上,双眼已经闔上。弥七郎跪了下来,试着为弥平次帮上最后一点什么忙,但是看来他的遗容已经整理乾净,双手也平稳地放在胸口,看上去弥七郎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你们也是来看他的吗?」生驹家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两人转过头去,只看见他拄着一根拐杖走了过来,身上同样大大小小包扎过的伤口。
「嗯…」弥七郎应了一声,三人一时无语。
生驹家长来到弥平次的遗体前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妹妹开口。」
吉乃小姐……。
「如果有需要的话,就让我来说吧。」弥七郎回道。
「你吗?嗯…多谢了,不过这是我作为兄长…还有义兄应尽的责任。」生驹家长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津上,先让我一个人想些事情吧。」
两人告别了生驹家长,慢慢走回原本的草蓆。
「殿下他人还好吗?他现在正在做什么?」弥七郎突然想起来。
「他人可忙了,各地的城主正带着自己的人马来这边带枪投靠呢!你没看到周遭都是生面孔吗?」山田冈定说道。
果然周遭人群比印象中多并不是他的错觉。
山田冈定又扶着弥七郎来到本阵的营帐,帐外的人排成一条长龙等着入内,各个衣着讲究,看来就是山田说的那些城主了。
在帐外把守的人正是阿狗,一看到弥七郎便喜上眉梢。
「这么快就能走了?枉费我昨晚还替你提心吊胆了一会。」阿狗一如既往地挖苦道。
「多亏你把小平太和胜三郎叫去帮我。」弥七郎道。
「那是应该的,你替殿下挨了一刀,他也很关心你的安危呢,快进去见他吧!」阿狗二话不说便放行给他们两人插队。
本阵的营帐由两层布幕隔开内外,他们走到内层便被一名马回拦了下来,只见帐内信长安坐在军凳上,他的人马分站两旁,一个人跪在他面前不住地磕头,看来就是其中一位来归附的城主了。
弥七郎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林通胜。
「感谢殿下开恩、感谢殿下开恩……。」林通胜再三叩首,看来似乎是已得到信长原谅,弥七郎只觉得不可置信。
「那就这样吧,我待会就派人去接收你们家所有封地,以后你在清洲城还是会有份俸禄,这点不用担心。不过我建议你,没有用的人还是早点遣散吧,尤其是私兵……」信长冷冷地说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不敢不敢、不敢不敢,臣臣臣、臣下到这边来请罪之前就已经、已经……处理好了。」信长一说到兵字,林通胜就吓得赶紧澄清。
「那好,你别忘了,原本我大可派人把你五花大绑地架到我面前来。」
「当然、当然,殿、殿、殿下的殊遇,臣下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只见林通胜早已六神无主,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很好,退下吧。」信长话一说完,林通胜便连滚带爬地翻出帐外,真难想像几年之前还是个胆敢顶撞织田信秀的权臣呢。
信长头一抬便看到弥七郎,笑了一笑说道:「弥七?你已经可以起来走动了?」
弥七郎在山田冈定的搀扶下走进帐内:「多亏有大夫的帮忙,他医术真的很好!」
信长点点头说道:「嗯,我也想不到父亲生前竟能网罗这样的能人,更想不到他是看在父亲的情谊上才会继续留在我家效劳。现在想想,我是靠着好多人的帮忙才能走到这一步,有父亲、平手爷爷,还有你们,当然也包括你,弥七。」
弥七郎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不禁搔了搔头笑道,「殿下哪里的话。」
山田冈定顿了一顿,开口说道:「殿下,冒昧请教,难道就这样放过林大人吗?」
信长嘴角掛起一丝冷笑,「哼哼,我还有许多用得着他的地方,如果他从此安分守己的话,我倒是可以不跟他计较,反正他已经不构成威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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