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蓝晏清,蓝綃是他的养母,唤作小霜的白鹿是他幼年的守护兽和玩伴。蓝綃是个散修,度雷劫失败,尸解走了,神魂不知去了何方。小霜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蓝綃还有几位年轻弟子,只是都不在她洞府里,而是到外面歷练,养母走后没多久,就有人覬覦这里的宝物跑来找碴。
小霜虽是灵兽,也应付不来那些修士,只好照师父生前交代过的,若她有个万一就把孩子带去灵素宫,去那里也许早晚会有亲生母亲的消息。
幼年失怙的他一到灵素宫,就被宫主盛如玄收为亲传弟子,也算是否极泰来吧?在那之后他的日子都称得上顺风顺水的,虽然修炼有艰辛的时候,但有盛如玄护着自己,他什么都不怕了。他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即使有师父教养,也从来不敢仗势凌人,所以前辈都夸他懂事聪慧,同儕提起他也总是满口讚扬,时日久了他也渐渐认为自己做得够好了。
小霜是蓝綃的灵兽,盛如玄也不拘束牠,任由牠在潢山自在生活,蓝晏清寂寞时就会骑着牠在山林间奔跑、到高处欣赏云海。几年后他多了一个小师弟,据说是师父的独生子,师父为小师弟取名盛雪。
蓝晏清觉得这名字很好,小师弟生得玉雪可爱,又懂事乖巧,就算他刚开始担心师父会因此冷落、疏忽他,也很难排斥这个小师弟,何况师父并没有特别偏宠小师弟,待他依旧如昔。小师弟毫无修炼资质,却要在这高山上生存,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得多多照顾盛雪才行,这份在意和关心,慢慢变成了喜爱,他有时觉得小师弟比自己更像是孤儿,但这样也好,他就能付出更多关怀,他越来越想亲近盛雪,也越来越想独佔。
他知道这不是一般师兄对师弟该有的心思,可是他克制不了。他对盛雪比对师父还小心翼翼,又不敢教盛雪发现自己的心意,日子久了,他察觉自己执念太深,彷彿着魔,但是一切都停不下来了。
他的梦里都有小师弟,每一晚,他都在梦中练习该如何倾吐这份心意。
「既然你什么都没有,那我来成为你的全部吧。」这是他的心声,但他说不出口,当时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直到后来盛雪被师父误杀而亡,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些隐秘的真相。盛如玄并非盛雪的生父,而是他的父亲,至于他的生母袁霏缨也不知何时被盛如玄捉回来灵素宫,秘密的囚在天清屏风里。
当时蓝晏清感觉自己也快死了,但他必须相信盛雪活着。像是在找寻一线生机,他一直不断在找寻小师弟的踪跡,师父让人随意丢弃的尸首不可能凭空消失,他翻遍潢山都没找到小师弟的尸身,连烧成的灰都没有,所以他确信盛雪没死。
数年后蓝晏清发现小师弟真的活着,他开心极了,立刻将人藏在自己精心准备已久的地方,可是他没想到盛雪回来后变了很多,而且很多事实都跟他以为的不同。他所认知的一切全被颠覆,爹娘都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盛如玄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是被别人夺舍的冒牌货,他再度沦为孤儿。至于心爱的小师弟不仅换了个名字,还和妖魔离开了。
他曾下了一道守护咒在小师弟身上,希望小师弟无论怎样都不会再受伤害、不会寻死,连那唯一的咒也被妖魔轻易打回来,他只得背负自己这道咒,就算想寻死也做不到了。
他终于明白试图掌握生死是傲慢,他其实一直都自卑,但同时也极度傲慢,就和自己的爹娘一样,他不愧是他们的孩子……但那又怎样?他就是想得到小师弟,他不甘心,于是又想方设法打听小师弟可能会去的地方。
从一些风声中他猜想小师弟正在修炼幻术,于是他耗尽所有的灵石和财力,弄到了一件法宝,叫作长生棺。这口棺木用的是和游仙枕同样的材料,能使人在睡梦中云游天地,甚至长久生活在梦中不死。虽然游仙枕已不在世上,但这长生棺却有类似的妙处。曾有修真前辈为了和道侣长相廝守,一同进到长生棺,不过两者后来不知起了什么争执,其中一人自长梦醒来,因在梦中修炼时境界大涨,一醒就遭严重雷劫,从此殞落,另一位前辈伤心欲绝,遗留长生棺后就失踪了。
蓝晏清准备的不仅是长生棺,还有类似迷魂术、摄人心神等法术,他想和小师弟活在梦里,再也不醒来。他藉禁术摄走了小师弟的神魂,将远在千里外的魂魄捉捕到长生棺中,伴自己长眠。
这件事原本是万无一失的,小师弟终于来到他梦中,他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只是小师弟的头疼症状越来越频繁。他知道小师弟用尽性命在抗拒这里的一切,包括他,但他真的很想挽留小师弟。
「我们早就是道侣了啊。」他无数次的告诉小师弟,竭尽所能诱导,但一切仍是徒然,小师弟总在回避、逃跑,他也濒临崩溃边缘。
小师弟好几次提起想见周谅,他心里很慌,表面仍淡然的敷衍过去:「她早就出嫁,跟着她的道侣去云游了。」
他握住小师弟双手,对方许是瞧出他的敷衍了,心不在焉的打发他说:「你不必太顾虑我,有什么事你就去忙。」
聊到后来,小师弟痛苦的推开他,他不知所措,内心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如果得不到,就让这些都不存在,当作从来没有,是不是就不会伤心了?
那一天他发现小师弟又想溜出家门了,那个梦中的家,小师弟说是要溜去茶楼听戏喫茶,他信了,因为信不信都一样,他都要守着这个人,所以他也跟着去。他难以自持、着魔的望着小师弟,危险的念头縈绕不散。
满腔的爱都成了狂暴的毁灭欲,他要让这里的全部都陪葬。
小师弟鬼灵精怪的表情很多,此时也转着眼珠乱瞄,忽然跟蓝晏清说:「师兄你帮我买些点心来吧?」
蓝晏清的思绪像过于紧绷的弦,被轻弹了下,有点松懈下来,他不捨得离开,回说:「这里也卖点心。」
「不不,我就要别家的,你帮我去街口那间最有名的买,那边的点心更配这里的茶,好嘛,帮我买,我走不开,这戏唱得正精彩。」
蓝晏清不太高兴,但是看着小师弟对自己笑,心中又感动莫名,好像很久没见到小师弟这么望着他、对他笑了。他想起来了,其实最初他是由衷想让小师弟开心的,继而渐渐迷恋上这样的笑靨。于是他起身叮嘱:「你乖乖在这儿等我,别跑远。」
小师弟说:「放心啦,快去吧,替我买桂花酥,那个太晚去就没有了。」
蓝晏清转身走出茶楼,心中有矛盾,他总觉得从今往后不会再见到小师弟的笑容了,刚刚看到的已经是最美好的一幕景象,现在不赶紧回头一定会后悔,可是他回头的话,小师弟会是什么表情?肯定不是欢迎他回去的样子吧。
他来到那间点心铺子,买齐了所有小师弟爱吃的带回茶楼,小师弟的身影早就不在那里,而这次他清楚感受到自己永远无法再找到小师弟。
有个穿紫衫的小童过来跟他说了些话,小童自称是混沌里的古神,是来转达小师弟的话语。蓝晏清知道就是这傢伙帮小师弟溜走的,但他并不气恼,他其实也没听清楚这小童转叙了什么,人不在了,说什么也不重要了。
紫衫小童最后跟他说:「最后我也送你一句,放过自己,自在的做梦吧。你想买梦么?」
蓝晏清冷笑,觉得那是废话一句,小童消失了,梦境也消散,他在黑暗中醒来,躺在长生棺里。因为自己傲慢的咒誓,导致他杀不死自己,可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倾尽他一切的咒阵被破除后,他的境界由金丹退至凝脉初期,没死还能有这样的修为已是万幸,但仍是什么也做不了。
有时人就是会这样,依赖虚幻之境,不愿清醒。蓝晏清在棺里呕血,颓丧的躺了数日,没想到棺盖被打开了,开棺抱他出去的人和其他同行者说话,他也听不清,外面光线太刺眼,他闭起眼不想回应。
蓝晏清那一刻心中是充满恨意的,那些人的目的不是长生棺,而是来找他、救他,他恨这件事,恨自己的一切。他心中想着,既然是做梦,为何我不能为所欲为呢?明明是在梦中了啊。
抱他出去的是个披头散发的青年,青年问:「主人,他浑身是血,这该怎么办?」
为首的男人指示道:「先带回去,你替他清理。」
「是。」
长生棺上头佈下的咒阵和蓝晏清相连,他一被带走,长生棺就崩毁成齎粉。其他同行者叹道:「真是可惜了一件稀世法宝。」
为首的男人冷哼:「虽是法宝,也派不上用场,并不可惜。」
披头散发的青年抱蓝晏清骑到一头白鹿身上,蓝晏清心里有些讶异,这白鹿正是小霜,牠的性子其实很傲,不容易亲近人,现在却愿意让一个妖怪骑上来。是的,抱他出棺的青年并不是人,而是妖,虽然感受不到什么戾气或邪气,但他对妖并无好感。
蓝晏清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最后到了一座他似曾相识的洞府,他认出了这是蓝綃的洞府。率人来救他出棺的是蓝綃的弟子们,蓝綃曾对弟子们提过他会有一个艰难的劫数,让他们设法帮助他化解。
领头的自然是蓝綃的大弟子,擎封。蓝綃的弟子们有男有女,他们都为了师父生前当亲生儿子养的蓝晏清回来,全是蓝晏清的前辈。蓝綃走后,他们长年在外闯荡歷练,各自加入不同宗派,在修真界也都有不错的名声。
回到蓝綃从前的洞府,蓝晏清也稍微恢復了一点精神,既然死不了,他总得逼自己振作点,眼下至少得瞭解自身处境。
披头散发的妖怪被擎封瞪了一眼就飞去撞在墙上,擎封冷冷道:「叫你去替小师弟清洗,愣在那儿做什么?」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唯唯诺诺应道:「是、小的这就去。」他稍微将过长的额发拨到耳后,但仍是落下好几綹掩住了大半张脸,又低着头教人看不清面貌,他小心翼翼来到浑身染血的蓝晏清那儿说:「请、请蓝少主随小的去沐浴更衣。」
蓝晏清从白鹿身上下来,拍了下小霜的后颈让牠随意离开,对妖怪和其他人的言行漠然不应,只凭记忆逕自进到蓝綃的洞府里,这里他虽然只待过短暂的时间,蓝綃却是真心待他好,他心中也一直把蓝綃当成另一个母亲,可惜她去得太早。
他记得洞府内有座灵泉匯聚的池子,他在池边设下禁制后才开始脱衣沐浴。不过他做完才想到自己是多此一举,以他现在的情况,外面随便谁都能突破他的禁制,他做的所有事都那么多馀、那么愚蠢……
沐浴后,蓝晏清裸身在找自己换下的脏衣,想施法弄乾净,一出石屏风就见到那妖怪青年低着头跪在外面等候,手里捧着一套乾净的新衣说:「请蓝少主着衣。」
蓝晏清问:「我的旧衣呢?」
「主人说太脏,就烧了。这套法衣是主人特意准备的、啊──」
蓝晏清取走法衣的同时,难忍气愤的踹了青年一脚,青年滚到一旁还连连拜求他饶恕,那软弱的样子看得他更生气,话音都带着怒气说:「让他们不要自作主张,我讨厌妖魔,滚。」
「是、是。」
把青年赶跑后,蓝晏清才有些后悔,应该留下来先探听清楚其他人现在的底细。不过那妖怪青年也没跑太远,他感觉得到那妖怪就守在房间外,于是又出声喊:「妖怪,过来,有话问你。」
青年似乎很害怕,犹豫了会儿才开了一道门缝回应:「蓝少主厌恶妖怪,不想见到小的,小的就在这里回话吧。蓝少主有何吩咐?」
蓝晏清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但他没什么愧疚,谁让对方自己太弱小了。他发洩后心情缓了些,也不刻意刁难那妖怪,问了几句关于擎封他们的事。他自然不会明目张胆的打听消息,只是问了些听起来很无所谓的小事,知道那些自詡师兄、师姐的傢伙们现在混得如何就好。剩下的他多半也能猜得出来,他们之所以一起回来「救他」不是因为顾念与蓝綃的往日师徒情,而是为了得到蓝綃这洞府里隐秘的传承宝物。
「果真如此。」得出这结论的蓝晏清浅笑了下,稍微安心了些,若那些人真的只是为了什么往日情谊来的,他反而伤脑筋,为利所驱的话,事情倒是单纯多了。
察觉那妖怪青年不停注视自己,蓝晏清有些不快,冷睨他一眼:「怎么了?」
青年赶紧低头:「没、没有什么。蓝少主还有什么吩咐么?」
「暂时没有,你走吧。」
妖怪很听话,真的走了,也没守在门口,大概是回去跟擎封稟报蓝晏清的情形。蓝晏清始终没瞧清那妖怪的模样,那妖怪披头散发又老是低头,他对这样卑微弱小的傢伙也不屑一顾。
他已经没有归处,更不可能回到灵素宫,那里只会让他触景伤情,甚至连回忆都感到屈辱和刺痛内心,所以眼下他只能暂居蓝綃这儿。蓝晏清也很意外,自己居然很快就振作起来了,儘管内心仍然徬徨,但起码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受人摆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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