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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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他把我当成情妇;在人前把我撇得一乾二净,人后却又对我热情如火.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他这样,我觉得很伤心.

问题是,我不知道要怎样让他知道我对这种事情的伤心,因为我若是说穿这一点,那等于明摆的是拆他的台,这样他会既尷尬又伤心吧,所以我也不愿意.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是时间仍然那样过去,日子仍然这样下去.

然后,渐渐我寻着了自己的安全城堡–虽然这城堡一直在那里,可是我从来都没有那般感觉它的重要性的–就是我们的音乐.

我们仍然一起练琴–也许这是我们之间唯一没有改变的事情;初中后功课渐渐吃重很多,我们做完功课准备完考试常常时间已经不早了,而且,通常我们两个都已经累了,可是,当我们接触到自己的琴,神奇的力量即刻注满全身全心,一切世间的尘埃没有办法近身半分,我们像两个像在另一度空间的仙子一般,毫无界线的悠游漫舞在音乐的世界里,美丽而婉转,热情而恳切,温柔而清脆,悠扬而细緻,缠绵而悽怨……音符的起伏潺潺叙述我们无法言喻的心境和情绪,只有在那些时刻,我才感觉到我们可以毫无迟疑或忧虑的交换炽热的感受和饱满的情爱;我闭起眼睛,全心全意徜徉在流着我们生命精髓的音乐中,彷彿呼吸到全世界最后的一口氧气般,虔诚地珍惜着;到那时,我突然明白,没有和彦一起的音乐,我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可是,这一把像悬崖边上唯一一株小草一般的”生”的希望,没有多少时候就被毒药浇到,而在瞬间枯萎~

那毒药是-彦决定跟一个女生练习演奏双钢琴.

那个女生也是我们的钢琴老师的学生,因为搬家,她才从别的老师处转来没有多久.初二寒假前那次演奏会她也有参加,据说她和父母对彦感觉惊为天人–我听到这样的评语,不禁嗤之以鼻;有女生不把彦当”天人”的吗?那一定是在说笑吧?!那个女生比我们大两岁,已经高一了,也是从小就学钢琴,我记得她那天的演奏,她的造诣真的非常高,据说她想挑战双钢琴,进入演奏的另一境界已经有一阵子了,所以她一直在找合适的伙伴.彦当然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之一,可是老师可能把我们两个当成一”组”的,所以就没有推荐彦,但既然那个女生点名,老师就把话带到,而没有想到,彦一口就答应了.

听到彦的回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呼吸也彷彿停住;我听到身体里有玻璃掉到地上碎片四散崩裂的声音.

没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有任何不同的意见;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对乐器走上不太相同的路子;我比较偏向小提琴,彦则偏向钢琴,但两种乐器我们都还在继续学下去.或许是因为彦偏向钢琴,所以彦妈觉得彦嚐试新的空间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也可以跟彦弹双钢琴啊!如果他要练双钢琴,为什么不问我呢?以钢琴造诣来说,我知道那个女生的程度在我之上,尤其她表现得很热忱,这种伙伴理论上是可遇不可求.可是我…..老师觉得我跟彦搭档已经够久了,我应该试着跟不同的对象配合;算是安慰我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以你的表现,要找人跟你协奏很容易的!”天知道我不需要”协奏”,我需要的是彦!我眼睁睁的看着彦离开我们的音乐世界,欲哭无泪,万念俱灰.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像受伤的小兽一样,躲在角落里舔噬自己的伤口.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仍然赖在彦家,所以我们还有仅存的夜吧.可是,我的冀望显然非常不切实际,因为要跟那个女生练琴,彦的时间安排大作改变;放学后彦不再跟我一起回家,而每天都到钢琴老师那里和那个女生一起练琴,原因是只有那里有两台琴.他们练完都满晚的了,回家彦就只是很快的吃晚饭,而同时间彦妈都叫我去洗澡.之后我应该练琴,但彦得要做功课.练完琴,如果我妈妈在家,我就该回去了,那时彦一定是还在唸书.我妈如果不在,我要在彦家过夜的话,彦妈就会催我去睡觉,那时彦就会去洗澡,同时把书搬出去,洗完澡后在饭厅继续唸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在彦黑暗空洞的房间里入睡让我非常不习惯,尤其那个房间里有彦的气息,可是没有他在我的茧里,我真的是发狂的受不了.有一天晚上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起来偷了一件彦的随便什么衣服,塞进被窝抱着它硬闭上眼睛,可是那种感觉好像抱着一条蛇褪的皮一样,作呕的感觉让我厌恶自己,我一个人在被子里哭到彦捏手捏脚的进房间;他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睡着,没敢过来找我,我不知道在赌哪门子的气,不肯过去他床上,就这样,我渡过恶梦连连的夜,早上眼睛泡肿,眼下紫黑.

我的音乐也是一个灾难;跟彦在一起的时候,一首曲子我们两个人常各自练习三个版本:独奏,我伴奏他,他伴奏我,只是独奏和被伴奏的版本通常没有多少差别.没有彦,我的老师说这样也好,因为我只需要练独奏,多出来的时间我可以多学几个曲子.问题是,心神的混乱,我根本没有办法练习,刚开始乱腔时,我老师还打趣说我的繆思不在了,我失去了詮释音乐的灵感,可是渐渐他开始对我的表现感到不满,他认为我不用心不认真,有兴致时他鼓励我,给我打气,我让他气不过的时候,他就叫我乾脆不要学了.没错,我的确不是很想再学下去了,难听的琴声像我莫名其妙的人生,我仍然在那里茍延残喘,但是我可以不需要学什么琴不是吗?

可是,我连讲说我不要学的胆子都没有;每天晚上,我仍然在彦妈的催促下幽幽奏着呜咽一般的琴声,发洩我心底的哭泣.那种绝望的尖吼,连彦妈都会问我说”你是怎么啦,怎么奏成这样?”.

我知道,就算在另一层楼,彦不是完全听不见我的琴声,只是他从来也都没有说过什么.我偷偷去听过他和那个女生练琴,他们弹得很好,但那是技巧上,音乐上,他们根本没有呈现出什么.也许我应该窃喜?可是我讨厌彦这样糟蹋自己,而且连我一起糟蹋;我不明白他拖垮自己和我的目的是在哪里,他倒底知不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命运註定的事实.

然后,不久之后,我有了第一趟的女生遭遇.

我跟彦不一样,当然不是女生把我当偶像的那种遭遇;事情非常简单,我们班一个女生要开始学小提琴,因为她和家人去听过我们的演奏会,所以她爸爸说买琴的时候找我一起去,这样我可以稍微帮她看一下.这种事为什么不找彦?可是我甚至懒得问;也许她要等彦的话,得要抽个号码牌,然后等到地老天荒吧.我觉得我对琴已经灰心到没有办法见人了,但是这样的事情我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一天放学后,她爸爸来载我们去乐器行.本来我想说只是去买个琴就回家,结果她爸爸很客气,买完还请我去吃饭,等到他送我回去时,已经超过九点鐘了.

那天我妈妈不在家,我应该是回彦家,不过因为顺路的关係,我在我家的那一面下车.我下车后,那个女生还从车窗伸手出来对我摇,大声说”明天见!”,于是我也跟她摇手大声回她”明天见!”.车子离开,我放下手,往面前斑马线的红绿灯看去,打算过马路,但是,我竟然看到彦踏在斑马线上往我走来,眼睛只盯着我,完全不管擦身而过的汽车机车.

他走到我面前,在路旁7-11红红绿绿的招牌灯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是青红不定的阴鬱,胸口起伏着,鼻翼随之掀动,在那充满怒气的目光中,有一种心乱的悲痛,他咬着牙,低声但是很清楚的说:

“你喜欢女生是不是?!你现在决定跟女生在一起是不是?!你开始讨厌我了对不对?!”

我完全不可置信的瞪着他;他跟我讲这种话?!我想也没想,衝口而出:

“我跟你讲这话才对你跟我讲这种话?!”

彦盯着我,继续愤怒的喘着气,然后我看到他的泪水渐渐溢满眼眶;他抬起手来,我以为他会伸手抹泪,结果他是一拳朝我脸上挥来.

**

我感到身体震了一下,然后麦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什么?!他打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斜倚在麦可身旁,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天已全黑,被午后雷雨清洗过的天空像一片超大的黑色水晶玻璃,晶亮得透明,满天的繁星彷彿就近在眼前,闪耀着寧静祥和的光芒.空气中带着水气的青草气息让万物感到神清气爽,四面都是快乐的虫声蛙鸣.

麦可坐直着身子看着我,眼神里透露着为我不平的气愤.

我抬眼看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的在身旁雨水积成的小潭中转着圈圈,不知不觉的喃喃道:

“他打我,他自己比较痛吧?”

麦可望着我,眼睛里千言万语,可是,几秒鐘后,他放弃的从胸中叹出一口气来,一把搂过我,厚实的大手温柔的抚着我的头发,疼惜的在我耳边轻声说: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打你的.”

这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泫然欲泣的衝动,胸中鼓胀着一些东西,一直往头顶衝去.我抬眼望着麦可,他的大眼睛里盛满关怀和疼惜,专注的神情停留在他的脸上,一语不发的瞅着我.

我咽下一口口水,虽然有点困难,但仍然说:

“那真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已经不需要在意了吧…..”

**

练钢琴的人有这种手劲吗?我到那天才算是真正领教到.我或许跟彦差不多高,但我起码比他多五公斤以上,可是他一拳把我打到往后倒退几步,踢到7-11门口的大垃圾桶而连人带桶滚倒,然后彦仍旧扑上来.我的背后就是店面的落地玻璃,一时间,我明白如果我闪开,他的拳头就会落进玻璃,那他的音乐生命很可能就此毁了,于是我只好再硬接住他一拳,然后趁势拦腰抱住他,在眾目睽睽下,把他拖到旁边的巷子里.

彦一面像发狂了一样的嘶吼,一面拼命的挣扎.我把他顶在墙上,死命扣住他的双臂;我不想挨打,也不想他毁了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我这样把他抓着有多久,只记得最后他挣扎得僵硬的身体终于软下来,于是我放开他.彦跪倒在地上,发出受伤的兽一样惨烈的哭声.

过份的使力让我週身疼痛,我无力的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的喘着气.直到感觉到口腔里的刺痛,我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眼泪和鼻涕流进关不上的嘴巴,混着血一起从嘴角流下来.

看到我那个样子,彦跪着用膝盖挪身过来,一把抱住我,崩溃的大哭,混乱的喊着,声音嘶哑且模糊,一直心痛的重覆: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瘫在那里,抱着彦,嘴巴像麻痺了一样,没有办法讲出半句话来.我把他的手拿过来检视,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我把他的手放下,从胸中放下一大口气来.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小巷的地上抱着哭了有多久,终于彦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双眼红肿的凝视着我,歉疚担忧万分的说:

“你嘴巴里的洞破得满大的….”

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只觉得咸咸的麻麻的,却不会痛,不过我的确有舔到一个洞,应该是拳头上来时嘴巴里面被牙齿敲到,所以破了个洞吧.我看一下錶,已经快九点半了,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在外面待到这么晚过,再不回去彦妈说不定就要报警了.我撑起自己,扶起彦,勉强说:

“回去吧.”

彦顺从的跟我一起往马路上走,好像扶病人一样的搀着我;我们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在一柺一柺,总之我们那样互相牵扯着也过了马路.我一路拼命想我们搞成这样,待会儿要怎么跟彦妈交待,可是死都想不出个头绪来.在走到彦家电梯口时,我不禁转首问一直沉默着的彦:

“我们要怎么跟你爸妈讲啊?”

彦望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天哪我没有想到他都没在想究竟我们要怎么脱身.

电梯门开,我们走进去,看到迎面而来的镜子,我大吃一惊;我们两个人的样子–真的是够糟糕的了!六楼的距离真的是很短,电梯一下就到了.我正在打算说看有没有办法溜进浴室,洗乾净后溜进房间,希望明天就看不出来了…..,结果电梯门一开,彦妈竟然就站在门口!

她看到我们两个,愣住了两秒鐘,然后发出一大声尖叫,回音在楼梯间弹上顶楼和地下室又弹回来.她一面跑回家门一面大叫彦爸.彦爸光着上身跑出来,迅速的检查了我们两个,冷静匆促的说:

“我要带你上急诊室!”他的眼光是朝我来的.

一听到这话,彦马上又哭起来.

彦爸很快的穿了衣服拿了车子的钥匙,然后我们四个人都上了医院.第一遍被问说我的嘴巴里是怎么破成这样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旁边的彦全身都在发抖,而彦爸和彦妈都用审慎的眼光盯着我.我知道我的脸肿到不堪,因为我若将视线朝下看的话,可以看到自己的左脸.我半张着嘴,“哦~”一声–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讲话.然后彦爸和彦妈把视线转向彦.我看到彦的下唇发着抖,眼眶又红起来.于是我只有勉强唔着说我走路撞到电线桿.彦爸和彦妈的眼睛都瞪起来,但我看到彦爸把彦妈搁在椅子上的手背轻拍了一下,大概是表示他们暂时放弃拷问了.

我的嘴巴里被缝了八针,缝的时候,彦妈把脸埋在彦爸怀里,时不时探出来看一下,然后怜惜的摇头叹气,再躲回去.彦勇气十足的留在我身边,可是我可以看得出他脸色惨白,快要晕倒的样子.

在回程的车上,彦妈忧心忡忡的说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妈交待;儿子待在她家,结果伤成这样….我已经累得快要睡着,但是心下已经冷静多了,我简单的跟彦妈说,我妈要七天后才回来,到那时我的伤口应该已经长好了,或至少脸没在肿,也看不出来了,所以这事我们就不用跟她提了.

我听到彦妈松了一口气的呼气声.在暗夜的车里,她伸过手臂来把我的肩拥了一下,然后她又叹了一声.

回到家,彦妈就叫我去洗澡,还问我说需不需要帮忙.我摇摇头,进浴室去把自己清理乾净.经过这一场,我已经疲倦到极点,而且可以感觉到止痛药正在全力把我拖进一个黑洞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神志却是无比的清晰,心情也是近来从没有过的冷静;我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黑暗中,我的脑中像放快了的走马灯一样,所有的事情都一幕一幕出现到我眼前.像看电影一样检视过这些日子,我逐渐明白,在我同情自己当彦的”情妇”的同时,他很可能也为了建造和维持那些傀儡碉堡来躲避自己而筋疲力尽,所以心力交瘁的一触即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活成这样呢?我们只是相爱而已不是吗?像天上比翼的鸟,像水里互相追随的鱼,像一起躺在冰山下晒太阳的北极熊~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天下别的动物那样自然的相爱,而要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爱到不见天日,爱到窒息而亡?

就在这个时候,我闻到洗完澡的彦的味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到房间,行动是体贴的轻缓,想是怕吵醒我,但是,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看到他就站在我面前,身影的周围织着迟疑和企盼的微亮光边.

我邀请的掀开被子.

带着几许怯然和歉然的迟疑,鑽进来的彦身体凉凉的,我马上拥住他,他顺势把腿靠过来,我就用我已经在被子里温暖了的手轻柔的来回抚摸着他,希望能给他温暖.洗过澡后的彦皮肤非常细緻,清新的感觉,好像装在水晶器皿中的新鲜水果,或许还带着几许水气.我的心神霎时颤动如琴弦,在脑中奏起萧邦nocturneop.9no.2,悠扬娓婉的旋律宛若初夏的凉风,音符的跃动彷彿迎风点头的太阳花,我全心全意的徜徉在这伤痛带来的甜蜜中,感到无比的幸福,就好像薄荷一样,是那种带着沁心甘凉的幸福.

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这种感受了.

于是,在彦的唇靠上来的时候,我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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