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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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情侣.”麦可突然低声说出这一句.

我愣了一下,转首过去看坐在我旁边的麦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从我的怀里坐起身,腿弓着,臂膀圈着膝头.天色已近黄昏,红色的天空上有形状诡异的黑云,但是被馀辉的万丈光芒照得几近透明.从我的角度看麦可,他的身型被细丝的光圈描出外廓,可是他的面容却像剪影一样,是暗色且分辨不出五官和表情的.

我沉默了;不见得是不知道要怎么接口,而是….跟麦可讲彦-虽然讲起来是在地球另一面的另一段故事,可是,我仍然觉得这对他是一种伤害,而这真的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是因为雨后吗?这个黄昏好像出奇的短;静默的空气,如果不是地球把太阳转至将尽,真的不知道原来时间仍在走着.好一会儿后,麦可突然转首望着我,困惑的问:

“为什么不讲了呢?”

我”呃~”一声,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可是麦可注视着我,双眼好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一般,我不觉诚实的开口,说:

“我怕你觉得….”

当我还在沉吟,想找出合适的字来说时,麦可的眼睛睁大了一秒鐘,然后仰首朝天朗声笑出来.他一面笑,一面张开臂膀,把我搂住,在我耳边轻轻的柔声说:

“桐,你对我太好了,你还会顾虑到我的感受!”

他把我放开,但是双手仍持着我的肩膀,善解的双瞳暖暖的注视着我,恳切的说:

“桐,我很高兴你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愿意见到你有感受过那样的幸福!”

然后他又把我拥抱过去.

我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心里感动也感激他这样细心和体贴;可是,这是一段”幸福”的感情吗?胸膛里那一块带着苦味的东西升到喉头,一时之间,我有难以呼吸的感觉;我不禁喃喃开口道:

“其实,也不尽然如此…..”

**

现在想来,和彦在一起的日子,小学时代好像是最”无知”的,可是我不能说那不是一种”幸福”.

“知”的分野点,是在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

我们学校有结交一个日本姊妹校,开音乐会时有请姊妹校的同学来参加,当时彦和我也有演奏,带队来的日本校长当场就嘉许我们演奏得非常好,说他们开音乐会时一定要请我们去参加,我们校长也当场答应了.

于是,我们收到邀请函,音乐会是他们学校毕业活动的一部份,日本校长指定我们弹奏马斯奈的”泰依丝冥想曲”.

校长当面把这份邀请函交给我们,彦和我两个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如果托大的说,演奏会我们已经经验丰富,但是想到要一起去日本,就觉得真是无比的兴奋;知道我们两个人被邀请,我们的爸妈都认为这是”殊荣”,彦妈说,那乾脆趁这个机会在日本玩几天,可是刚好那时我妈妈的工作很忙,没有办法离开,于是彦妈说她可以带我们两个人去日本,演奏结束后我们留下来,她带我们去箱根拜访富士山.

彦去过日本,很喜欢那里,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相信彦喜欢的我一定也会喜欢.”泰依丝冥想曲”是我们两个人都喜欢的,我们快乐的练习,欢喜的出国.在演奏会上,彦妈照例帮我们拍照片和录影,我们在掌声中鞠躬谢幕,然后啟程往箱根芦之湖出发.

我们在黄昏时抵达芦之湖;那是初夏,但是淡黄色的微风飘来阵阵凉意.湖面十分平静,只有小小的波纹,富士山的倒影映在里面,绝美的景色充满了我的胸怀.是演奏结束后的畅快,是空气中带着山峰上白雪气息的沁心,彦和我两个人站在湖边,他牵着我的手,用脚尖去踩带着透明小浪的湖水,我们两个人继续哼着美丽的”泰依丝冥想曲”,牵着的手随着乐声摇动,感到心情雀跃的快乐.突然间,彦脚底的小石子滑动,他踉蹌一下,我立刻抓住他,没让他跌到水里.在我们的臂膀互相扶住时,彦的面颊轻扫过我的脸庞,我的心里马上扬起奇妙的荡漾.在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我发现我迅速的在他耳际吻了半秒鐘.

彦望向我,我不觉屏住气.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秒鐘内从诧异到眩惑到温热到喜悦;我凝视着他,心脏竭力的狂跳着,直到他的嘴角渐渐上扬,眼神中流露出温柔的情感,我才感觉空气再度进入胸膛.

彦的嘴唇轻啟,我几近忘我的期待着…..

然后彦的妈妈在后面叫我们;好像被蜜蜂螫到一样,我几乎是弹起来的回应她.彦迅速把我的手放开,然后往回跑去.

我已经忘了接下来是什么情景,只感觉到那种心神混淆的悸动;我知道我们坐船去游湖,太阳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烧着,一片如痴如醉的嫣红把我像捲寿司一样牢牢的圈在里面.在船上,彦没有跟我讲话,可是我们併肩坐在一起,我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传到我身上,我全身火热得好像喝了太多烫过的清酒,想跳进湖里游过暮色.

彦妈感觉到我们两个人好像有点”怪怪的”,晚餐时,她狐疑的看着我们,问彦说:

”你们吵架了吗?为什么都不讲话?”

我甚至不敢抬头,可是从视线馀光中我仍可以看到彦的眼睛闪动着一种说不来的奇光.他很快的摇摇头,嘴巴抿得很紧,没有讲话.彦妈转首望我,我把头垂得更低,快要淹进酱油碟,鼻子里的芥末味让我眼泪衝上眉角.彦妈顿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

“我看你们都累了,回去泡个温泉早点睡觉吧,不要生病了.”

我们进了旅馆房间,彦妈一面拉开纸门取出备用的枕头和棉被铺第三张床,一面叫我先去洗澡.我取了衣物顺从的进到浴室.

这是一间标准的和式浴室,黑色的大理石地砖,在黑色凹进地面的庞大浴池周围有一圈防滑的木格垫子.银色的方型水龙头注水是不可思议的快,我很快的在旁边用莲蓬头洗完澡,然后滑进润滑温暖的温泉.

我把双臂搭靠在浴池边上,终于放松的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我闭上眼睛,在湖边时彦的容顏又回到我的脑海;我不知道心里如雾气一样迷濛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彷彿是徬徨,彷彿是迷网,彷彿是缠绵,彷彿是美梦…..我静静的浸淫在里面,不知道裊裊的温泉气息是不是让我沉醉到失魂……

因为,我听到浴室的门声,然后彦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是热水让我的脑子缺氧吗?我的心下是一片迷茫;站在雾气后的彦没有出声,我只听到衣服滑落的索索声,和他的脚踩在木格上木头受到重量的细细声音.然后水纹激流,我感到那股热潮涌上来;是彦跳进池里,朝我走过来.我不自觉地取回搁着的手臂,站起身来,视线没有办法离开他丝毫.

彦凝视着我,眼珠深黝乌黑,好像我们身下的大理石.激流波波急涌上来,彦的声音彷彿从深山的幽谷中飘来:

“我想你抱我.”

我好像受到催眠一样,伸开双臂.在触碰到他微凉的身躯时,我感觉彦像受到微量电击一样轻颤了一下,旋即如闪电般他的双臂挥上我的肩头,彷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紧紧箍拥住我.我抱住他,脑中如雾气一样空白的疯狂亲吻他,从他的耳际,面颊,嘴唇,发间,脖子,前胸…..到所有的一切.我听到水的荡漾和泼洒声,我听到屋外风声颯颯竹叶猛击窗门.我全身的血液不知方向的拼命到处窜流,心脏好像被热水烫到那样激烈的狂跳.

然后,我发现我的吻里有咸味.

我怔然停下,望着彦.

他在笑着,仰着头张着嘴无声的笑着,好像压抑一世的心情终于融解在这温泉中一般,肩膀抖动,鼻翼抽触,泪水恣意奔流而下.

是被温泉烫到而过于亢奋吗?那晚我睡不着觉,无可救药的瞪视着微微透着光的纸门,心绪纷乱的奔走在不见天日的迷宫,筋疲力竭但无法控制自己的继续狂乱寻觅.在彦妈的呼吸声均匀沉着之后,纸门上突然长出不明形状的黑影,然后落到我面前,迅速的鑽进我的被子里.

黑暗中,近在眼前的彦双眼透出悠然的光芒.

那一夜,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快乐的完成了我们的成年礼.

**

之后,我们在一张床上渡过很多很多夜.

我妈妈的事业,经过几年努力打下根基后,开始进入蓬勃期;她的名片烫上金字,她的飞航里程数给她积到金卡.我妈妈常念着说她的事业之能够飞璜腾达,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没有后顾之忧,跟彦家吃饭时,我妈妈也时时表示感谢.她讲的确实是事实,我真的没有牵绊她些什么,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彦家在照顾我.她出差很多,不光是在亚洲,她也得去美国和欧洲,有一次她整个出差行程是从波士顿到纽约,到法兰克福,然后去伦敦.她回到台湾来时已经是四星期之后了,我见到她时,忽然觉得她的头发都长了,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你好像长高了.”.

我妈妈出差时,我就都在彦家过夜.我们上初中时,彦家把书房和彦的房间打通,变成很大的一间.在我们还是小学生时,彦妈曾为了我常在她家过夜,觉得不好总让我睡地铺,而买过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床.房间变大后,彦妈把双层床处理掉,给我们一人添一张比较宽的单人床,还有两张并排的书桌;如果是不相干的人看到这个房间,会以为彦家有两个小孩.

书桌–我们的确是一人用一张的在写功课,床–其实我们几乎只有睡过其中的一张.

我刚回台湾时,因为经过爸爸那一段,还有换环境的不安感,我觉得我对妈妈非常依赖,就连我妈晚一点点来外婆家接我,我都会心神不寧.几年下来,我渐渐习惯新的生活环境和方式,也因为岁月的成长,我相信我有比较成熟独立,心绪上也比较稳定.我知道我跟妈妈仍有那种”牵系”,可是,我不得不老实承认,我喜欢她去出差,她最好每天都不在家,这样–我就可以跟彦守着那燃烧在深处的小小火燄,渡过一个又一个挚情的夜.

除了在日本,我已经忘记究竟谁先爬上谁的床,总之,只要我在彦家过夜,熄灯后,其中一个人就会悄悄的鑽去另一个床边,另一个就会打开被窝,把过来的这个裹到一起,变成一个比较胖的茧.我想我们也许真的是过着情侣的生活;有的时候我们就只是互枕着手臂呼呼睡去,有时我们窝在一起小声讲很多话,有时我们热情的互相探索,欢喜浸淫在浩瀚的情海,像衝浪者一样,随着每个波潮快乐的起伏.

上初中,好像是很多事情的分界点,其中的一项,是我们”身体”的改变.我们的生长素,好像被声音跟小学不一样的初中上下课鐘声唤起一样,突然就洩了我们一身;彦和我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窜高非常多,我妈妈在出国前帮我们量了身高,但等她从英国回来时,买的裤子已经短到飘在鞋面上.不光是身高,我们的容顏也有改变,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我觉得我们脱离小学时那种”童稚”的样子,而神情和外貌上,都已经是”青少年”的模样了.

彦长成一个非常俊美的少年,他的白晰和细緻呈现着动人的幽雅,在他静着时,他身旁的空气也好像静止不动般,只有他眼睛散发出的流光在那儿隐约摇曳着.他的笑,仍然只是那样轻抿一下,轻垂下的目光映在他纤白的十指,可是那令人目眩神驰的感觉,跟他在乐器上散发出的强烈能量是非常接近的.他还是不太讲话,可是当他开口时,内容好像别的同学订正过起码十遍的作业,条理分明且不疾不缓.

这样的彦,我不知道男生怎么看他,不过以他都还是高票当选班长来看,我想,在我们这些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来说,彦给人整体的好感还是在那里.不过,以女生来讲,彦在她们间產生的衝击,大到像带着外星活细胞的陨石,瞬间散发出的菌花,把所有的女生的心魂全部催眠,衷心愿意臣服在他身边,只盼彦不经意间慑人心魄的一瞥.

我记得那时很多女生偷偷写卡片给他,很多还是透过我,因为她们都很清楚我是一定会见到彦的.更多的女生向我要他的email或msn.每次我把那些粉红色香喷喷的信封给彦时,他都那样抿嘴,然后轻轻的低下头去,带着隐约的欣喜.在暗到几乎要看不见彼此的被窝里,彦曾怯怯的,迟疑的问我会不会生气啊?我不禁迟疑了一秒鐘;我妒忌吗?我知道我没有,可是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只有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故意恶狠的从牙缝里说我痛恨,想把那些信统统撕碎然后吃掉.我听到在黑暗里彦的鼻息一吸一吐的轻轻的笑,然后他的嘴唇就凑过来,不管是碰到我的眼睛还是鼻子还是额头,总之他就那样吻下去.

女生写信或email给他,彦都会回,而且还回得那样诚恳得体.有时彦会唸那些女生写来的信给他妈妈听,彦妈会笑得乐不可支,她最常讲的评语是”哇!我初中时都没有这样!”彦也会唸他的回信给妈妈听,彦妈听了就会一直点头,称讚他回得很好.可是我觉得他写的内容好像文字堆砌得很好,但是没有多少感情的文章,要是我的话,我不会对那样过于”冷”的回覆有什么感觉吧.不过,是初中女生的感觉还不够敏锐吗?还是反正偶像有回信就已经兴奋得昏了头,内容是什么都不重要?这我真的是不知道.

我说彦的回信”冷”,但是有来有回的互动仍然激起那些女生的热情,彦在学校,儼然一届偶像王子,所到之处,万人争睹.我们在初一升初二的暑假,和初二的寒假前各有过一次音乐会,当彦出场演奏时,尖叫和口哨的喝采之大声,突兀的程度让别的演奏者的家人和朋友错愕;规定不可以在演奏时用闪光灯拍照,可是就有那么多情绪激动到不顾一切的女生拿着相机拼命猛拍一通,我觉得眼睛都快要被闪瞎了,虽然她们拍的不是我.更不要说奏毕时一大堆女生哄上来献花,彦被淹没到没有办法对观眾鞠躬,我帮彦抱他拿不了的花,结果我下台时是看不见路的,因为花也淹过我的头顶.

对于彦这样的–受欢迎–我承认我的感觉是很模糊矛盾的,我不妒嫉他这样受欢迎,我也不紧张我有这么多强烈的”敌手”,我知道哪个眼神是”真”的,我知道每一个缠绵的夜不是梦而已,我也知道所有灵魂相扣的合奏源头是起于何处.可是,没有办法安慰自己的,是我心底那种”被嫌弃的心酸”;我可以感受到身体里那些纷乱的荷尔蒙,但是我知道我的脑子还没有被灼坏;我是同性恋,这种也许在我人生开始时就已经在那里的感觉,就好像我的生命一样自然,虽然我不能说我没有经歷过心绪上的衝击.我很难讲说我究竟认不认为这应该是个”秘密”,也许我应该说,重点不是我在不在意别人是不是知道,而是说这根本不关任何别人的事;不论我的”性向”是什么,我仍然是我,没有任何差别.

而我说的”被嫌弃的心酸”,是我感觉到彦对于自己是同性恋的这件事,有很奇怪的挣扎和抗拒.我觉得他一面爱着我,一面又觉得这种爱是污秽的,于是把女生的爱慕当成假面,自己隐身藏在背后,好像遮掩自己见不得人的面目一样;每次我看他在学校从东走到西时,都要故意绕到南或北,因为那边有女生会衝出来叫他,对他笑,我就很受不了他;我觉得他企图过份明显的迷彩偽装,等于是在说他觉得同性恋是可耻的,所以他要做的事不光是保持这个”秘密”,而且还要煞费苦心的做出另一套脚印,把猎人引到错误的路径上,这样他才会觉得安全,安心.

其实,女生的事情比较小,我觉得无论企图塑造什么样的形象,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们见到的每一个人,难道都是他们”真”的一面吗?恐怕也不见得,那彦要这样搞法也没有什么不对,只要他高兴就好了.可是,如果他在架构形象这件事上,得要把我当成一块踏脚石,那我就真的~很难以接受;我们这些同学,都是从小学,有些甚至是从幼稚园,在同个学校一起长大的,没有人不知道彦和我两个人的交情,可是,渐渐我发现,彦在学校里处心积虑的回避我;任何需要选组的活动,如果可以,他不会选在跟我一组,自由排队时,他绝不会跟我排在一起.可是很不幸的是,我们两个人身高没有差太多,成绩也没有差太远,要避开我,实在是太难了,于是,他的另一个动作是,如果我们两人无可避免的得要在一组或是在附近,他就要躲到另一边去,就算中间只隔一个人也好,总之就是不要在我身边.

可是,没人看到我们两个的时候,彦就马上判若两人;比方说我们在厕所碰到,彦见四下无人,就马上凑过来亲我一下,或是体育课我们刚好掩在树背后,他会伸手在背后拢我的腰际,更不要说有次不知道什么样的福至心灵,他在我耳边悄悄说去化学实验室等他,于是我就去了,然后他在放着一堆泡在福马林里的标本桌前捧着我的脸热烈的吻了好一阵子;在这些时候,他的目光里都有那种闪亮的热情和”非我莫属”的专注,可是,那种热力–却烤得我口乾舌燥,头晕目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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