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试。”
杨母昏睡的时日越来越长,其实杨枝慢慢开始希望她多睡一些,这样醒来就不会为她难过,迫她改变自己的决定了。
她不想成为杨枝的负担,杨枝又怎会愿意她放弃性命。
他们对彼此都有太多的牵挂。她们败给李挺,只是因为她们不够肆无忌惮,不够无所顾忌,有太多掣肘,太多牵挂。
然人无牵挂,与牲畜何异。
薛穹来为母亲施了一回针,还为她带来些安神的药。他瘦了许多,神色仍然平静清寡,眼窝却显见地深陷了下去。
婚仪定在五月初七,是个吉日,那原本是柳轶尘为他们择定的日子。
初六日,她命黄鹤将母亲送出了城,更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不必回来,守在进城的必经大道上,但见柳轶尘回京,打晕了也不能让他进城,亦不能告诉他此事的前因后果。
她搬出了柳轶尘为他们购置的新宅,在薛穹临时安排的院落中待嫁。初六晚,她最后一次回到那个不算大、却处处迎合着她喜好的家。
仆从们俱在,看着她穿过庭院,往日伺候的老仆似有无数话梗在心头,却说不出口。
回到自己曾住过的屋中,推门而入,还未站稳,却忽觉一股大力将她浑身一带,一双铁索般的长臂已死死箍住了她的肩膀。
温热而急促的气息低下来,伏在她颈窝处,长发与她的长发缠绕,扫过她耳畔的肌肤,很轻易便带起一圈圈涟漪。
杨枝浑身一震,这气味她再熟悉不过,是她每一寸思念、每一寸肌肤的渴望所及,可是:“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他仍不肯离开她的肩窝,脸上短短的胡髭蹭在她下巴处,有种奇异的酥麻感,皂荚味混着男性气息钻入她每一个毛孔,她很想反身拥住他,深深埋入他的怀中,贪婪汲取他的气息。
然出口的话却与这本能远远背道而驰:“放开我。”
“我不放。”他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像穿越了一整个荒漠而未沾一滴水:“我若放开,你就不声不响地改嫁他人了。你告诉我,什么是狗屁的皎月沟渠!”他素来斯文,难得说了一句脏话。
那是杨枝在信中写的一段话,拿皎月沟渠自比他二人。她默了默,淡淡道:“大人是皎月,我不过是污渠泥淖……你我终究不是一类人,到不了一处。李擎越当年害我父王,害我九死一生,害我与母亲骨肉分离十数年,我如今想借沆瀣门之手讨回来,有什么不对?我没有大人的高洁之志,我偏私狭隘,眼里心里只有自己,强行与大人在一起,只会令彼此痛苦。”
“你以往不是这么说的。”
“人有千面,大人只见了我一面,便笃定了解我了吗?”
柳轶尘沉默,良久,忽而道:“好,随你怎么说,皎月也好,沟渠也罢……谁说皎月沟渠到不了一处,我这个不成器的皎月,只会夜夜照着沟渠!你要报仇,你有怨气,我皆可以帮你,你不用嫁给他!”
“大人也太高看自己了。”杨枝轻哂,感觉自己整个肺腑都搅在一起,然而还是稳住心神,定定道:“你不过一个小小大理寺卿,虽说聪敏些,可你能奈何得了谁?在真正的权柄面前,你什么都不是。”她自觉已一剑贯穿他的心肺、他的自尊,心中亦似有尖刃穿刺而过,顿了一顿,方寻回力气,冷冷掷下三个字:“放开我。”
回应她的却是坚决的三个字:“不可能。”
怪道外人称他为柳石头,果然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块!
“你若不放,我便叫人了。”杨枝忍耐了一瞬,害怕自己会就此缴械,道。
“叫吧,这整座院子都是我的人。”低哑的声音从她肩窝处传来,竟还莫名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热流伴着他粗重的气息袭遍全身。他的手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力量,箍地她肩骨生疼,却让她前所未有的贪恋。
他从来温润儒雅,便是中毒时,亦不曾这般强势过。
男子天性的力量让她挣脱不开,不知过了多久,杨枝终于闭目:“你松开手,我们好好谈谈。”
柳轶尘又不知餍足地拥了她片刻,这才将她松开:“好,你想说什么?”
杨枝转过身,已然入夜,屋内却没有掌灯,半圆的月亮挂在梢头,从窗格子中透入刀光剑影般粉碎的冷光,令彼此的面目从黑暗中依稀现了出来。柳轶尘瘦了不少,眼下一片深青,双目自深陷的眼窝中显出来,依然熠熠,或者说,更为熠熠,令那三心二意的月色远远相形见绌。
眉骨俊挺,鼻梁笔直,那下面是一片浅青的胡茬,薄唇死死抿着,抿出少年人般无法撼动的倔强。
从来一丝不整的发冠此时也有些凌乱,几绺发丝从额前垂下,荡在耳际,形容添了几分狼狈。
只是这狼狈之中,那刻在脑海中的面容却并未多变,些许沧桑之下,是一如往日的明朗轮廓,令那点沧桑,也不过成了青山上的雾,宝剑上覆着的尘埃。杨枝很想伸出去,拨开那雾,拂落那尘埃。
“阿枝……”柳轶尘看着她,半晌,终于开口:“你已答应了我的,你不能嫁他。”
杨枝直直盯着他,不想让自己怯懦:“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回来?你也答应了我的,还不是反悔了?”她以他当初自己立下的承诺将他一军。
“我、我若知道你当初是想让我……”柳轶尘说到一半,终于觉得没有意义,手又忍不住握上她双臂:“好,就算我反悔了。那契书我再写十份百份给你,只这一桩事,不行。”
杨枝冷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都做不到。我还怎么信你?柳敬常,你的瞒骗、你的算计,让我每每细思都毛骨悚然,我没你聪明,没你的运筹帷幄,我只想简单些,不愿处处提着一颗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薛大哥从不会这么对我。”
柳轶尘本还平静的脸因这最后一句话微微一蹙,然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他定定望着她,吐出两个字:“我改。”
杨枝猝然抬眸,撞入他明亮的眼底,霎时被星辰笼罩,且战且退般仓皇溃逃,带着一丝近乎对他这两个字不可理喻的烦躁:“你不明白吗,我不喜欢你,我心中真正在意的人是薛大哥。”
她的每一个字都似淬了毒的利箭,然而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平直的唇轻轻一动:“我不信。”
他的应对已近乎无赖,她从未见过这般铜墙铁壁的他。泄气垂目,下一瞬,忽然拔出发中的钗,拿出与他旗鼓相当的泼皮无赖,道:“你若再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柳轶尘怔怔望着她,良久,却忽而一笑,两圈温柔的波纹自唇畔荡开:“好啊,你死,我陪你。”杨枝一愕,他却于她这愕然的当口伸臂一揽,将她带入怀中,因为手臂太长,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手中的钗也不知何时被他抽了去,随手掷在脚边:“阿枝,别闹,我好想你。”
他的手轻轻抬起,修长指尖触到她脸颊,下一息,就在他整只手要抚上去之时,她却忽然一个偏头,一口狠狠咬在他的指尖。
柳轶尘猝不及防吃痛,眉心拧了一瞬,揽住她的手却仍未松开。
杨枝终究狠不下心,对上他那平静如水又坚毅似石的眼,松开了口。
柳轶尘得逞般轻轻一笑:“你舍不得我,这说明你心里有我。阿枝,我知道你定是遇到了什么……”
杨枝却忽然开口:“柳敬常,我与薛穹已有了夫妻之实,你也不在乎吗?”
柳轶尘眸光一顿,下一瞬,却哑声道:“你信里写了。”
“所以呢?”
长长的睫帘微微一动,沉沉杳杳的声音自那底下传来,一字一顿:“我不在乎。你是我的。”手上亦加重了力量,杨枝觉得胸口吃痛,感受到了来自一个男人本能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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