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宫灯有什么讲究?”柳轶尘笑问。
杨枝道:“大红灯火下,无论蓝衣绿衣都应当是黑色的,那宫女怎会依旧看到蓝衣?”
“所以……”
“所以那宫女一定是在撒谎!人不是太子杀的。”转眸间忽然瞥见柳轶尘眼底的笑,忽然反应过来,嗫嚅了一声“你早知道了。”
柳轶尘温声道:“我早知道是因为我见到了现场,你仅凭我只言片语便能定断还是相当不凡的。”
杨枝斜乜他一眼:“你倒哄我。”又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轶尘道:“事涉储君与皇嗣,自然不能小心。当天各宫上下便经了一通细查。”
“既然宫女撒谎,那么她的证词便做不得数了。”杨枝垂眉思索:“不过恰好,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不错。”柳轶尘点头:“并且那偏殿当日门窗紧闭,而宫女声称有男子出入的窗户确实有穿凿的痕迹。”
“是了。”杨枝忽而恍然:“要想悄无声息凿开偏殿窗户且不引人注意,需要手法纯熟或者说武艺高超。”
“嗯,将人活活勒死而没有动静亦是如此,因事涉皇嗣,贤妃当日十分小心,偏殿除了落锁以外,门口还有两个内侍守着,可问那两内侍,他们都声称未听见任何动静。”柳轶尘道:“偏殿那扇窗在院后,与长廊相连,只有一个出入口,而当时贤妃与婢女均在正殿做着女红,院中灯火通明,若是有人从前门进来,不可能留心不到。”
“除非是……”杨枝顿了一顿:“极熟悉的人。”
柳轶尘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其时我与你们谭大人都在。谭大人当即下令将满院内侍宫女都扣下了,分开来一一拷问,才问出来当时的确有旁人进过院子,是个内侍,听闻来自蜀中,针绣极佳。贤妃平素就喜欢琢磨女红,对蜀绣十分好奇,早就想把那内侍叫来询问一二,恰好他跟前的徐公公去陛下宫中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那名内侍,便将他带回来了。”
“内侍为贤妃讲解蜀绣针法之时,殿中宫女内侍皆围了过来。当时究竟有没有人趁机绕到后院,无人注意。只是……那先前撒谎的宫女趁人不备一头撞死了,临死之前留下一句话,‘一命抵一命’。刑部顺着那宫女往下查,发现她与徐公公颇有渊源,与今上身边的宝隆宝公公亦颇有渊源。”
“宝隆?”
“嗯。当年初进宫时,因未伺候好贵人养的猫令它腹泻,那宫女大雪天被罚跪了半夜,后来经过宝公公说情,才免了她活活被冻死。”
“那徐公公也与宝公公有渊源?”
柳轶尘笑了:“宫中内侍由宝隆统领,他想与谁有缘,便能与谁有缘。不单是这两人,贤妃殿中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与他私下没有往来的。”
“可我还是觉得这联系有些牵强。”杨枝道,话甫落,却见他望向母亲,沉沉道:“宝公公自己招了。”
“招了?!”
杨枝愕然,好一会,方徐徐反应过来:“是了。宝公公在宫中数年经营,为了李挺内外操持,活的便是一个隐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朝雾的那句话“沆瀣门藏于地下,身份败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柳轶尘目光在她母女二人脸上扫过,垂下眼睑:“江州之乱,只是京城的一个缩影。伯母问我接下来什么打算,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只是目下来看,京城不乱,举世长安,便是晚辈心中所愿。”
近晚的霞光投在他脸上,染出一片绮色,那绮色之下,他眉目沉静,有青山般的谡谡风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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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母应下之后,不肯接那画,杨枝却老实不客气地夺过来:“跟他客气什么,他这人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只怕把阿娘的推拒亦算进去了,没的让他白占了便宜。”
杨母轻责她,柳轶尘却只是笑:“伯母不肯收,晚辈反而心下难安。”
杨母这才默许了杨枝的行为。
用过晚饭,柳轶尘忽然趁机走到杨枝身侧:“出去走走。”
杨枝正好也想出去逛逛,这个小镇她从未来过,方才进城之时闻到一股新鲜出炉的点心香气,因才吃过糕饼,一时吃不下,便未再去买。但心中一直惦着,方才晚饭都特意少吃了一口,以空出肚子。
将母亲安顿好,便出了门。柳轶尘已在院中等候,手中提着一个红漆木盒。
杨枝见了木盒,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柳轶尘却买起了关子:“一会便知道了。”拉着她出了客栈。
杨枝这才发现两人去的并非街市方向,而是向着客栈后的半山。
“我们这是去哪?”杨枝忍不住问——她的点心怎么办!
柳轶尘不答反问:“你可知这小镇叫什么?”
这不过是他们随意停下的小镇,还真没打听过这地方叫什么,老老实实问:“叫什么?”
“温汤。”
温汤?杨枝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镇上亦有汤泉?”
柳轶尘点头,向不远处指了指——那里蒿草掩映间的确有白雾腾起:“这地方泉眼众多,远近镇民皆有泡汤的习惯,来晚了还寻不着地方。”
边说边拉着杨枝往那边走。这汤泉与阳泉镇的野泉有些区别,汤池周围遍植花木,春末时节,紫藤如袖、玉兰芬芳,与山林的幽静相衬,颇有些雅趣。
且那汤池并非露天的,汤池之上还建着一方六角凉亭,风动落英,亦不会污染泉水。
觑见杨枝脸色,柳轶尘自解释道:“江南多雨,此地人又好泡汤,遂建了这座亭子。且这小镇南接南安、北临豫州的元兴,俱是大城,不少王公特意来此地泡汤。”到了汤池入口处,有个绿衣少女迎过来,见了柳轶尘,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去,两颊绽出微红。默了一瞬,才道:“是姐姐要泡汤吗?且随我来。”
虽是傍晚山间,不远处却有嬉闹人声,只这一处,只一名少女,不见旁人。
杨枝随少女进去,柳轶尘将手中木盒递给她:“我就在那边候你。”他指的是一处方石,与汤池相距不远,背后有一株高树并一片篱笆,挡着视线。其实纵然没有这遮挡她也不怕,柳轶尘是个老道学,就算让他偷窥他只怕也不会。
少女将杨枝引到汤池边,要伺候她沐浴。杨枝却不习惯,将她遣了出去。少女临行前假装无事般问:“外边那位哥哥,是姐姐夫君吗?”
杨枝自觑见她绯红的双颊,便已了然她心事——柳轶尘那张脸,莫说在这样的小镇,在京城都是无出其右的。
笑着点了点头:“嗯。”
这一个字如落英纷飞、如回风舞雪,在柳轶尘胸中打了半天的旋,才轻若鸿毛又重逾千钧般在他心头砸下。微风拂过颈项,他整个人都觉得痒痒的。低下头,唇角不自觉浮上一个笑。
少女走后,杨枝解衣迈入池中,这才想起方才柳轶尘递给她的那个方盒,打开盒子,微微怔了一怔——木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是一件淡黄罗衣,胸前和衣摆绣着浅绿色的忍冬纹,纹下另有银丝暗提的纹路缠绕,乍看寻常,细瞧却十分精巧。罗衣非常轻,放在手心几乎觉察不到什么重量,柔软轻滑,是最上等的湖丝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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