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缨未回应他的话,只是冷笑:“本府看过你的文章,很有前途。你觉得你今日所举,便是聪明作为了?”
少年梗起脖子:“吾无愧良心。”
沈濯缨道:“你可知京城辖下有多少百姓,你可知本府退后这京兆府尹由谁接任,要正本清源,你得有说话的分量。柳敬常,记住本府今日的话,你若是倒下了,谁为明日的林家、宋家、张家、王家作主?”
少年方才还语声温润,并不咄咄,此时却扬起脸,直视沈濯缨:“若我今日不争,谁还能信我会为明日的林家、宋家、张家、王家作主?今日死一家子人,无人置喙,明日死两家子人,无人置喙,后日天下人皆遭践踏,又有谁人再敢置喙!”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1]”
少年声音越来越大。在冰雪中闻来,犹如深夜军中的号角。
“大人,你我皆是读书人。你告诉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1]苏洵,《六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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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屋内的烛火毕波了一声,将林嫂的叙述打断。窗外的乌鸦又叫了一声,杨枝却觉得没那么难听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院中有窸窣人声传来,却俱压低了声音。杨枝胡乱洗了个脸出门,撞见柳轶尘与郑渠二人一身袍服,站在一株木樨花树下。
这时节离木樨花开还早,花树却是苍翠逼人,衬着一朱一紫两色朝服,只觉入目尽是鲜亮,有勃勃生机。
而那其中一人,因为容色出挑,在金光碧树掩映之下,更显夺人之姿。
杨枝看见两人,移步过去,行了个礼:“柳大人,郑大人……”
柳轶尘拂了拂衣袖:“怎么出来了?”
“属下好多了,谢大人关心。”
柳轶尘“嗯”了一声,道:“我让林嫂取早饭来。”
杨枝想起林嫂昨夜的话,“敬常还是小时候习性,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不觉笑了一笑。
郑渠一眼瞥见那笑,道:“小丫头你笑起来好看的紧,多笑笑,多笑笑!”
杨枝抬目快速扫了柳轶尘一眼,故意道:“可柳大人说我笑起来太丑……”
郑渠下意识往天边看了一眼:“咦,太阳不在西边啊,你何时竟对活人容貌品头论足起来了?”
柳轶尘却已摆出“有屁放屁,没屁老子这就走了”的姿态,举步要走。郑渠连忙扯住他,压低声音:“别走!今日朝上的事我还要好好问问你……”
杨枝听他声音尖细轻柔,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模样,很有几分猥琐之意。可要说二人有悄悄话要讲,他却又不似要避开自己的样子,杨枝有些不明就里,下意识拧了拧眉。
柳轶尘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回来:“正常说话。”因拉扯之间,露出袍服下的中衣袖子,杨枝赫然瞥见那袖子上一片深红血污,不知何时染上的。她目光落在那上面,柳轶尘像是意识到,忙掩了衣袖,站定身体,端出往日堂官的肃然派头来。
他既要遮掩,杨枝只好假作未觉。
“嘿,方才不是你让我压低声音的么……”郑渠道,果然一刹那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起来。侧目瞥见杨枝仍在跟前,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狐疑瞥了柳轶尘一眼,声音转瞬又变得猥琐:“噢我明白了,你是为了不吵着……”
“有话说话!”
“是是!”郑渠干脆拱手行了一礼,笑出一脸“我懂”的意味:“你官大,听你的,都听你的!”目光落到跟前的杨枝身上:“小丫头别听柳大人瞎说,咱们柳大人啊……最近身体不大好!”
杨枝忙问:“柳大人身体怎么了?”
“咱们柳大人啊……”郑渠招了招手,示意杨枝附耳过来,轻声笑道:“每晚挑灯阅卷,这不,看坏了眼睛,眼神总不大好……哦,柳大人常常审案至口干舌燥,这嘴说多了话呢,也免不得会嘴歪喉哑,词不达意也是有的……另外,我见柳大人这一向脸色不好……”声音渐渐拔高。他知道柳轶尘明明清楚他在这边满口胡沁,但自矜身份,不屑侧耳偷听。话说到此处,忽然有意拔高声量:“……怕不是常常胸闷气短,浑身发热,心口还会扑扑直跳……因此见了你笑,说不出话来是有的,言不由衷、说反了话呢,想必亦不少见……还有……”
“郑渠!”柳轶尘终于端不住身份,厉声呵斥。
“大人,下官是关心你身体!”郑渠袖手笑道。
“省了你的关心,多放些心思在案子上!”
“看看,咱们大人一颗心思全在案子上,都是为了案子,才累出了这等口是心非的毛病来!得长官如此,我等夫复何求啊……”郑渠说着,假模假样抬袖拭起泪来。
柳轶尘实在忍耐不了,恨恨掷下一句:“你才有毛病!”拔足便走。
“是是,下官有毛病,是下官有毛病。”郑渠忙拉住他:“大人,别走啊……”
“本官没工夫陪你在这胡沁。”
“害,刚下朝,都不肯歇一会。”郑渠道:“你既要说正事,我就跟你说正事。黄成的身手,全京城能神不知鬼不觉药翻的人,明面上不超过三个……北军车骑都尉凌风眠,禁军统领庄渭,还有一个……便是江家那小子江行策。你觉得这三个,哪个会跟着你们上西山就为了除掉一个匠人?”
“还有第四人。”
“自然。”郑渠道:“昨儿要不是我拦着,黄成就直接找凌风眠单挑去了,说要一个一个挑过来……”
“和黄成说话你还拐弯抹角,活该。”
“这不是什么样的堂官带什么样的部下么?”郑渠笑道:“下官想学学大人高深莫测的做派,大人,你今日在朝上与那姓江的又是唱的哪一出?”
柳轶尘却半分答他的意思都没有,举步就要走,廊角却有一个小厮急急冲过来,怀抱着一个瓦罐,“大人,今早才杀了头猪,这猪血大人还要吗?”
柳轶尘挥挥手:“拿去厨下吧。”话落不再停留,转过廊角,径向自己衙房去了。
小厮答应一声,抱着瓦罐,也要走,却被郑渠叫住:“那个……你过来,你抱的那罐子,装的是什么?”
小厮连忙过来,道:“是猪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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