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也是在华懋饭店的窗口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日本人的坦克开过英国领事馆,开过上海总会,开过汇中饭店。枪和刺刀在那些矮小的士兵手中显得格外巨大,驱赶着路上穿大衣戴礼帽的欧洲人,长衫棉袄的本地市民,和衣衫褴褛的扛包苦力。
中国人,外国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在逃难,却又不知道应该逃到哪里去。所谓孤岛,已经没有了。
所有人都早已料到这件事的发生,但等到真的发生了,却又好像措手不及。世界分崩离析,也许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
香港与上海之间的联系是突然中断的,他给常兴住的旅馆发去电报,再也没有回音。
邋遢冬至,清爽年。回到此刻,他忽然想到这句话。冬至是晴天吗他已经不记得了,脑中是一年以前的情景。那个除夕夜,以及新年的早晨,圣亚纳公寓里,阳光从窗帘的边缘漏进来,细碎一地的光斑撒落在床沿,他刚刚从齐云斋回来,带着一个卷轴,对她说,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林老板,你看谁来了”身后有人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头,见是许亚明。旁边还跟着一个人,竟是常兴。
“阿哥……”常兴开口,头发长远不曾剪过,一身风尘仆仆,脸上悲喜交集。
林翼没说话,却也是这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失去对自己表情的控制,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
“什么时候到的”他低头,灭了手里的香烟,走到桌边坐下。
常兴挨着他坐下,颓然诉苦,说:“我今朝夜快头刚刚到的,下了船就去虹口公司里找你,正好碰到许老板……”
许亚明也落座,继续跟常兴打听:“现在香港到底什么情况过来的路上听你讲了一半……”
“船票贵得吓死人,”常兴絮絮说着,“我身上带的钱也不多,买完票简直身无分文。但现在香港那边什么都缺,每天三顿饭都不晓得去哪里找,日子实在难过,我想来想去还是赶紧回来吧,航路一通就上船了……”
林翼听着,笑说:“没得吃,可难为你了。”
常兴也笑,附和:“就是咯,别的事情都好说。”
许亚明体贴,赶紧张罗着加菜。常兴也是多多益善,草头圈子,糖醋黄鱼,大乌参。盆子叠盆子,铺满一桌。
客人很快到齐,差不多还是从前的组合,唯独不见马四宝。但 76 号的人还是有,换成了一个姓李的,听头衔是四宝的上司,言谈举止也像样得多。
“怎么不见牵马四宝”常兴问。
几个人脸上一尬,许亚明圆场,说:“前一阵突然得了病……新年新岁的,不提这些不吉利的事情……”
常兴一听便猜到了,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结果。沪西夜总会一天几万块的进账,76 号里多少人觊觎着,四宝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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