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止住了哭泣,也勉qiáng地扯出笑容,向慕容冲凝望。
或许,方才从慕容冲脸上滑下的,真的只是雨水而已。一瞬间的温热,只是她的错觉,错觉而已。
冲哥,冲哥碧落唤着他的名字,苍白的手指,一遍遍去拂慕容冲的面庞,用指肚去感觉,感觉慕容冲面庞上的水滴,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
哭得这样,很丑。慕容冲别过脸,低低说道:快回房先去将湿衣换了罢!
碧落应一声,与慕容冲携手立起,方才发现,园中还有一人。
杨定披着茶色蓑衣,立在园口一盏乱晃的灯笼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隔了晶晶亮亮的雨帘,投在他的脸上,一时看不真切神qíng,只有那双总是散着chūn日阳光般懒散笑意的眼睛,正深深着望着二人,寂然无波,再看不出在想着些什么。
杨兄!慕容冲不过略略一怔,立即展颜而笑:是杨兄将碧落送回么?一路辛苦了!
碧落却是大窘,她本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即便与慕容冲qíng投意合,也从不曾如此亲热过,不想今日一时忘qíng拥吻,却全落到这男子眼中。
他的xingqíng佻达,日后怕会以此嘲笑于她了吧?
长亭怨 天为垂泪鹃声苦(三)
想及此,碧落再也没有好声气,忙挺直腰叫道:杨定,你不找地儿避雨,跑这里来做什么?
这一回,杨定算是再次领教了什么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真理了。他一路跟了碧落过来,碧落不会没发现吧?这会子又这般说他!
以他的xingqíng,本是有心嘲讽两句,再一打量,只见她依在慕容冲身旁,衣衫俱湿,盈盈而立,眸中兀自有水光在夜间莹耀,顿时把到唇边的嘲损话语吞下,gāngān一笑:我只是看看看看这园里的jú花,长得可真好呢!
这些被bào雨找得七零八落的jú花,很好看么?何况在这样黑森森的雨夜!
碧落还未及答话,杨定已伸了个懒腰,清亮眸光一转,笑道:你们换了衣裳慢慢聊吧!我在侧门的值房里等着!
他说着,又笑了一笑,果然迈出脚步去,看似不快,却转眼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慕容冲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微皱眉低问碧落:这个人,听说是给苻坚征召入京的,又怎会帮你逃出来?
碧落摇头道:不知道,他怪怪的,不过不像坏人。
自然不能算是坏人。白天在江畔,若非他故意地挑开碧落的武冠,露出秀美女儿身来,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以苻晖对慕容冲的疑忌和成见,不论真假,只怕都会将他扯入苻阳王皮谋反案中去。
一时二人回了卧房,未及换衣,碧落便先叫了绮月去预备姜汤来,好给慕容冲驱寒。
天知道,他到底在那大雨中淋了多久!
日后她不能再守在他身边,再有这样的事,谁来照顾他?谁来安慰他?谁将他从风雨中带出,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为他递一碗滚烫的姜汤?
碧落给慕容冲找出替换的衣裳来,方才在慕容冲催促下,依旧回自己的房中,匆匆拿了便于雨夜行走的衣裳换了,又去慕容冲房中,好看一看他苍白的脸色,是不是已经略有恢复。
慕容冲已换了件居家的轻软袍子,素白若月光般的衣袍,只在衣缘勾勒了几株淡紫的兰糙。慕容冲正将那衣缘提起,轻抚着那淡紫的兰糙,眸光有种如醉的温软。
碧落记得,那是她亲手绣的。
她从不在女红上上心,却很喜欢看慕容冲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衣裳,因此颇是和裁衣的绣娘学过几日,单只为慕容冲做过几件,反是自己的衣衫,从不曾动手做过。
她低了头上前,轻声道:冲哥,我以后,再也不能帮你做衣衫了。
慕容冲抬起头,深深望着她,然后默默扯过一旁大块的gān布,盖到碧落头上,一点一点,轻揉着她头上的水份,专注得仿佛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心心念念,只在这个女子,这个即将离开他的女子身上。
碧落忽然之间又忍不住,胸口一团团的温热,让她只想哭,抱住眼前的男子,狠狠地哭。
于是,她真的伸出手去,抱住慕容冲,紧紧抱住。
她从不是任xing的人,正如慕容冲从不是任xing的人一般。
可她如今,只想任xing一回,任xing地抱他,任xing地将泪水滴在慕容冲的前襟。
长亭怨 天为垂泪鹃声苦(四)
领缘的淡紫兰糙湿润了,便更加地鲜艳生动起来,如沾了露珠般鲜活,悲伤地与人对视。
洇湿了的gān布,无力地掉落到了地上。慕容冲拥着与自己相依十年的女子,竟是半晌无语。
许久,他放开她,将一碗姜汤递到她唇边。
绮月已在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放下两碗姜汤,又悄悄地去了。
碧落一眨眼,两滴泪水滚落,滴下姜汤中。她赶忙仰脖喝了,bī回自己的泪意,方才坐到慕容冲身畔。
慕容冲喝姜汤时,也像是在喝茶,一小口,一小口,优雅而缓慢地啜着,停一停,他侧头看向碧落:呆会,你还是会回去?
碧落很想说:如果我不回去,你会留下我么?你敢冒着被苻晖斩杀的危险,留下我么?
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如夜的眸,轻轻轻轻地点一点头。
不论慕容冲说什么,她都会回去。如果命中注定,两个人必须牺牲一个,那么那个人,必定是她。
即便不是慕容冲的选择,也会是她的选择。
慕容冲沉默半晌,才又道:恨我么?怨我么?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可又怎忍说恨?怎忍说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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