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趴在案几上,低了头,问道:你你当真早就上了表,要将我送给苻坚么?
没有。慕容冲低沉回答,不胜苦涩:我白天回来后,才让永叔立刻备了表书,让人加急送上京去,务必在你们到达长安之前送到苻坚手中。
可是冲哥,你早就打算让我去了,对不对?
所以,慕容冲会犹豫,会喝酒,会在酒醒后告诉她慕容氏的计划,告诉她他不想再受屈rǔ。还有,他未必没有预料到碧落见到苻晖后的可能后果,可他没有拦她,却说,苻坚喜欢黑眼珠的女子
碧落将自己的袖子绞着,松开,再绞,再松开,眼睛却没有从慕容冲脸上移开过。
慕容冲没有回答,却平生第一次,不敢与碧落对视。
良久,良久,他发出了一声压在喉嗓间的申吟,将碧落紧拥到了自己怀中,那样迅猛的力道,几乎把碧落的骨骼捏得碎裂。
突然之间,碧落便什么也不想问了。
有的人,可以高贵地活着,无忧无愁;有的人,本该高贵地活着,却一再被践踏至脚下,卑微如斯。
当一个人的尊严被与家国宗族的存亡相系时,再高贵无畴,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公主可以牺牲,皇子也可以牺牲,更何况,区区一个云碧落?
只不知,当初鲜卑慕容牺牲慕容冲和清河公主时,有没有人为他们哭泣伤心,便如此刻慕容冲牺牲碧落那般绝望无奈?
爱qíng,如果他们之间有所谓的爱qíng的话,是不是只是让那种牺牲,更加地悲惨和痛苦?
她慢慢推开慕容冲,抚平他胸前衣襟的褶皱,哽咽着笑道:冲,你生不逢时。我也是,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的乱世。
乱世出英豪,而乱世更多离人,多白骨,多死不瞑目的无辜冤魂。
碧落其实应该庆幸,庆幸她在十年前遇到了慕容冲,没有成为乱世冤魂中的一缕。
长亭怨 天为垂泪鹃声苦(五)
她走到外间,披上湿淋淋的蓑衣。
原来浑身半湿着,穿着蓑衣,颇能感觉出蓑衣挡风遮雨的效果;但换了件gān净的衣裳,再穿入冰冷的蓑衣来,居然会冻得直打哆嗦。
譬如这世间,若一直在苦难中,并不以为那是苦难;而若是习惯了炊金馔玉,再去无法吞糠咽菜,就苦不堪言了。
原来人最畏惧的,不是苦难,而是幸福与苦难间的落差。
皇子、王爷,与供人狎玩的娈童之间,落差到底有多大?
云碧落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连她都觉得做苻坚的女人是痛苦的话,那么,慕容冲的遭遇,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生不如死。
对于碧落,爱qíng已是一种奢侈;对于慕容冲,爱qíng是什么?一种绝望的妄想么?
怎能,又怎忍去怪他,放弃了这种基于无数的家仇国恨间的绝望妄想?
踏离卧房时,碧落听到慕容冲在里间慢慢地说:碧落,相信我,我会去找你。
碧落回过头,透过未阖上的门向内张望时,慕容冲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脸色苍白平静,垂着眸,盯着几上空空的碗,仿佛从未动弹过一下,更未曾说过一句话。
碧落轻轻地笑了一笑,一头冲入了雨中。
很冷的雨,打在滚烫的面颊上,沁凉沁凉,居然带起一种奇异的快感,让她望着苍瞑的夜空,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侧门的值房,笑声沸反盈天。杨定正和几个守卫掷着骰子,见碧落来寻,居然嘀咕了一声,似暗怪她出来得早了,让他无法玩得尽兴。
而碧落已经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了。
她甚至懒得再说一句话,并且在一路之上,真的再也不曾说一句话,连杨定几次拨马上前和她说话,她都没回答,甚至,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空茫,和似乎永远下不停的雨。
回到船边时,河水涨得更高了,以碧落的体力和轻功,再也无法不惊动人跃上去了。
杨定自己飞跃上船,拿自己缚裤的布条结起,丢给碧落,让她蹚着河水,至稍近时飞快将她拉了上来,依然从窗户将她送进她的小小房间。
碧落早已乏到极点,拖了皮靴正要胡乱睡下时,杨定将她湿透的蓑衣和皮靴都拿了出去,又轻笑道:把你的湿衣裳换下藏起来再睡,小心给发现了,连累着你的冲哥哥哦!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