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她心里骤然被长针狠狠刺了一下似的,姐姐正当锦绣年华,这一辈子就只能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了么?
正难过时,却觉得脸上有凉凉一滴水珠溅落。她抬头,却见母亲满面清泪,犹自淌个不止,却连哭泣也是无声无息的。她瞥一眼一旁因行途困倦而勉qiáng睡去的父亲,忽然紧紧拥住了母亲。
蜀中的日子仿佛被拉长了的藕丝一般,格外格外长。她于二姐的伤心绝望中终于窥得了甄氏败落的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她吃惊之余,却不肯迁怒二姐,只是尽着做甄氏女儿的本分,照料双亲,扶持家计。
虽然还是为官,可是家中已经困顿到请不起仆妇了,差不多的活计都要母亲与自己亲手做。还记得到蜀中的第一日,母亲环视破旧不堪的住处,二话不说,卷起衣袖端过清水,便利索地打扫起来。
终日养尊处优,她没想到母亲还有这样一面,连父亲亦动容不已。蜀中岁月,她才渐渐发现,父亲与母亲相亲相爱,再不如宾。
或许,是不幸中之幸事,甄府这一场滔天祸事,也算真正成全了父母半生姻缘吧。
那一日,原是到了蜀中四年多后的日子,随着母亲去集市采买丝线,正逢长街上车马喧闹,喜乐震天,无比煊赫。她一时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旁人的话便这样生生落进了耳朵,是皇帝面前最得意的管溪管大人呢,隋家的女儿好福气,被大人瞧中娶了做第六房的新姨娘!啧啧,关家是什么人家,能进他们家做个丫鬟也是好的,何况是姨娘呢。
她脑中轰地一响,骤然想起可怜的二姐,终日以泪洗面的二姐,只觉得心头恼恨至极,几乎要沁出血来。
车马鼓乐喧嚣而去,唯余尘气莽莽,扑入口鼻,她呛得难受,母亲狠狠握住她的手,低声嘱咐道:动气无用,须得忍耐!
那是劝她,也是自勉。
果然回到家中,母女俩再不提此事。唯有玉娆自己记得,身上洗不尽的尘土气味,是那样深入骨髓。她临窗一下一下梳着自己如云青丝,暗暗发狠,这一世,甄家的冤屈,甄家的眼泪,都要管家一一偿还。
帘外chūn意阑珊,二姐的房中隐约有木鱼笃笃声传来,一下一下格外凄怆。她想起姐姐,甘露寺的生涯,她是否更加寂寞凄凉映着铜镜中自己渐渐长成的容颜,玉娆蓦然苍凉了心意,男女qíng爱,盛宠如姐姐,曾经满心甜蜜与憧憬如二姐,都不过是苍凉到底,仿佛一朵萎在了枝头的香花,姿态枯冷。
再看见姐姐,她已是产下双生子,临位四妃,被朝中言官篾之为祸水的女子。
她冷笑,若是祸水也好,一场大水淹了大周王朝,淹尽这世间污浊不堪、金迷烂醉。
凭着帝王的旧qíng未了,凭着一双子女,凭着一颗慧心,姐姐成为大周朝第一个自废妃而回宫的女子,再度站在六宫的荣宠之巅,能不让六宫女子满朝官员骇然失色?
因着姐姐的炙手可热,连远在蜀地的她和二姐也被想起,许以恩宠留在紫奥城陪着姐姐。不过短短数月,她已经目睹那么多可怕的钩心斗角、刀光剑影。她简直不敢想象,姐姐是如何熬过这朝朝暮暮!镜里朱颜不辞,可是人的心境,却生生被勒得面目全非,一日日老去
柔仪殿无疑比当年略显局促的棠梨宫奢豪百倍。有时步入姐姐的柔仪殿,看着金玉如尘土,才知天家富贵四字的分量。这是无数后宫女子可望而不可即的荣宠,可是她只为姐姐感到心酸不已。
富贵荣宠如何?贵为淑妃又如何?不过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玉娆一直不明白姐姐为何要回宫。那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至少明智如姐姐,断然不会这样做。可是她偏偏这样做了,或许是因为现实,或许是因为孩子,或许是因为复仇?实在,她瞧不出那贵为帝王的男子有何可值得眷恋的。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然而细想想,这宫里未必没有一丝温暖,比如眉姐姐,比如那个会送姐姐满园合欢养生的六王。
还有她不自禁地蹙起了眉,暗暗啐道:那个狠心短命的
念头还未转完,忙忙按住了自己的口,连连合掌:阿弥陀佛,我甄玉娆年幼无知,随口说说,不能当真的!
才许完愿,只觉得耳根后发烫,烧得整张脸都红得透明了。
这一生,最苦便是嫁与帝王家,她再不愿和姐姐一样,一生没入深宫,花开花落,只赖那一位东君主。
其实一开始,玉娆是很不喜欢他的。好不好的,他偏偏是那一位东君主的弟弟!
她一直记得自己初遇时与他说的那一番傲骨铮铮的话:怎么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么?还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门才能安心乐意!莫说帝王将相,清河王好大的名头,我甄玉娆也未必放在心上。来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只是唯有一样,朱门酒ròu臭,宫门宦海里见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qíng愿嫁与匹夫糙糙一生,也断不入宫门王府半步!
回来时浣碧拼命埋怨她:三小姐的孤拐xing子又上来了,好不好地说上那一篇话,得罪了九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又道:好好儿的,还把六王也扯上了。要知道六王要知道她连连说了两个要知道,却实在说不出要玉娆知道什么。玉娆翦水秋瞳在她面上好奇地晃了两晃,浣碧红了脸,跺一跺足道:太妃这样疼三小姐,九王便是三小姐的养子。
养子?她倒生了几分好奇,问:太妃是先帝的嫔妃,他是先帝的幼子,怎么会是太妃的养子?
浣碧的话说起来便是莺莺呖呖一大篇,玉娆总算理清楚了,他原是先帝的幼子,先帝最疼的却不是这个老来幼子,而是出身蛮夷的舒贵妃之子,行六的清河王。何况他生母出身极卑微,生子也无宠,连带着他这个皇子也自小不被人重视。因而,他反而更有气xing。
气xing?玉娆想一想,也未必见得。方才自己那样得罪他,他却半点儿生气的影子也没有。这样的人?哼!不是心机太深,便是太无赖!
她气咻咻地想着,胧月却在近旁朝她扮鬼脸笑:小姨想什么这样入神哪,成了个呆雁儿啦!
瞧瞧,因着他还被胧月这小娃儿取笑,叫她一口气怎么咽得下去!下回见了他,她一定要算了,反正也没下回了,谁爱见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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