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之间,凛夜的脑海如同最精密的机括般高速运转。他入席时观察到的所有细节瞬间涌现——身後半步处站着一名按刀侍立的御前侍卫,那侍卫腰间佩刀的刀鞘角度,银袖袭来的速度与轨迹,琉璃壶底座的稳定程度,甚至连殿内气流的微妙变化,都在瞬间被他精准计算。所有的分析与决策在百分之一秒内完成。
他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惊慌,身体看似本能地向後一仰,彷佛要躲避那袭来的长袖。就在後仰的瞬间,他握着筷子的手肘看似无意地向後一撞,轻微却精准地碰上了身後侍卫的刀鞘。
「咔嗒。」一声极其轻微丶几乎被丝竹乐声淹没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这细小的声响,却让那名训练有素的侍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地调整站姿,铠甲叶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恰好干扰了那名正全力控制失控长袖的宫女。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迟滞,银袖的轨迹也因此偏离了原本的目标。
与此同时,凛夜那向後微仰的身体,在旁人看来已是失去平衡,却以一种看似笨拙丶实则蕴含巧劲的角度,用宽大的左袖袖摆,隐蔽而轻柔地拂过几案边缘,袖中手指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琉璃壶底托盘边缘轻轻一托丶一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却又天衣无缝,彷佛一切只是人在惊慌下的本能反应与巧合的叠加——他後仰躲避,不小心碰到侍卫,侍卫动静吓到宫女使其失手略偏,而他运气极好地在晃动中稳住了酒壶。
最终,那条银袖带着风声,仅仅擦着紫檀木几案的边缘扫过,银铃甚至轻轻磕碰了一下案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带起的风掠过琉璃壶身,仅有几滴酒液从壶口溅出,落在凛夜那雨过天青色的袖口上,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宛如宣纸上偶然滴落的墨点。
最终,那条银袖仅仅擦着几案边缘扫过,银铃带起的风声掠过壶身,仅有几滴酒液从壶口溅出,落在凛夜的袖口上,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危机瞬间化解。
乐声未停,柳如丝的舞蹈仍在继续,他旋身丶摆袖丶回眸,动作依旧华美。但一直用眼角馀光死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他,脸色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僵硬与深切的失望,那双描画精致的媚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咬紧牙关,下颌线条紧绷,强自维持着舞姿的流畅与脸上的微笑,却掩不住眼底那一抹阴鸷与挫败。怎麽可能?!这小子又一次以这种令人恼火的巧合化解了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费尽心思,买通那宫女,算准时机,甚至冒险让人提前在那一小块地面做了手脚,原本是要让凛夜在众目睽睽之下御前失仪,酒水泼洒,狼狈不堪,最好还能引来帝王不悦与太后的责罚,让这本就无根基的小子彻底跌入泥沼!却再一次,功亏一篑!那瞬间的应对……真的全是运气吗?柳如丝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寒意与深深的忌惮。
凛夜却已迅速起身,离席来到殿中通道,面向御座方向深深躬身,姿态谦卑而恭顺。他垂着头,露出纤细的後颈,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清晰地回荡在稍显安静的乐声间隙中:「臣侍失仪,躲避不及,惊扰圣驾与太后雅兴,更险些损及御器,请陛下丶太后恕罪。」
他主动将失仪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只字不提宫女失误,只说自己躲避不及,态度恭顺得无可挑剔,彷佛只是个无意间受惊丶反应稍慢的怯懦少年,甚至还为险些损及御器而请罪,将姿态放到最低。
一瞬间,殿内的目光几乎全部聚焦到他身上。乐声未止,舞姿未停,但许多人的注意力已然转移。
太后微微蹙眉,手中捻动的佛珠顿了顿,显然对这小小的意外打断了欣赏舞蹈的兴致有些不悦,却也未多言,只将目光投向皇帝,等天子定夺。许多官员与宾客则带着各异的神色——好奇丶审视丶探究丶幸灾乐祸,或是暗自揣测这是否又是一场後宫争斗的戏码——纷纷打量着这个不起眼的丶身着素衣的少年。
夏侯靖的目光终於从柳如丝身上彻底移开,落在了下方躬身请罪的凛夜身上。他的凤眸微微眯起,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或许在旁人眼中只是连串的巧合:宫女滑倒丶长袖甩出丶少年惊慌後仰丶碰及侍卫丶宫女受扰失准丶少年侥幸稳住酒壶。但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惊慌与稳住之间过分流畅的衔接,那後仰角度与袖摆动作隐含的某种控制力,以及少年此刻请罪时,那平静嗓音下几乎无法察觉的丶与惶恐表情不甚匹配的稳定气息。
这份临危不乱的急智,这种於细微处掌控局面的能力,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却锐利的片段再度重叠,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涟漪虽微,却层层荡开。
他没有立刻开口,指尖停下了敲击酒杯的动作,白玉杯静止在他掌心,杯中酒液映着灯火,漾着细碎的金光。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凛夜,那目光如有实质,缓缓扫过少年弯下的脊背丶低垂的头颅丶染湿的袖口,以及那双稳稳交叠於身前丶指节微微用力而泛白的手。
殿内的气氛因帝王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压抑,丝竹声虽然还在继续,却彷佛被这无形的威压盖过,显得有些遥远而虚浮。
侍酒的宫娥屏住了呼吸,乐师的指尖有些发僵,连柳如丝的舞步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心跳如擂鼓,暗自期待着皇帝的斥责甚至降罪——只要一句话,他就能挽回些许局面。
然而,夏侯靖终於开口,语气却平淡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丶近乎倦怠的意味:「无妨。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继续吧。」
他随手一挥,宽袖带风,动作轻描淡写,彷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或是驱赶一只扰人的飞蛾。既未追究那明显失手的宫女——那宫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也未责怪失仪的凛夜;甚至没有多看柳如丝那略显僵硬的舞姿一眼,就这麽将一场可能掀起的风波丶一次精心设计的陷害,消弭於无形。
殿内的气氛稍稍松弛,却又弥漫开一种诡异的静默。丝竹声重新变得流畅,宴会继续进行,但许多人心思各异,交谈声都低了下去。
柳如丝的脸色却僵硬得几乎无法掩饰,胭脂下的皮肤透出铁青。他强挤出一个笑容,继续舞动,腰肢依旧柔软,手臂依旧舒展,却明显失了先前的魂韵与灵动,彷佛一尊华美的提线木偶,每个动作都带着一丝机械的勉强。内心的愤懑丶不甘丶疑惑与一丝恐惧,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风采,让他那张明艳的脸庞蒙上一层阴影。
这场费尽心机的表演,非但未能达成目的,反而让那个冷漠疏离的少年在帝王眼中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即便这印象未必是喜爱或惊艳,却绝对是特殊的丶被注意到的。
而在这後宫之中,被帝王注意,本身就已是一种资本,甚至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夏侯靖的目光在凛夜那染湿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那片深色在浅青衣袖上格外显眼,宛如雪地墨迹。随即,他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端起酒杯轻呷了一口,酒液润泽了他略显浅绯的唇。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戴着一张精致完美的面具,无人能窥见那张漠然面容下翻涌的思绪。
是对这场巧合背後真相的怀疑与探究?是对後宫这些永无休止丶层出不穷的勾心斗角的深深厌倦与漠然?还是,对那个总能出乎他意料丶在绝境中寻到一线生机丶身上笼罩着迷雾的少年,重新燃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丶复杂难言的兴趣?
凛夜谢恩後,缓缓退回座位,依旧垂眸静坐,彷佛刚才的惊险一幕从未发生,自己只是宴席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他的神情平静如水,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只有袖中指尖传来的丶因瞬间极度紧绷而残留的微微冰凉,与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丶对这无休止的阴谋算计与虚伪应酬的深刻厌倦与冷嘲,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於衷。
他知道,这场宴会的暗流远未平息,柳如丝及其党羽不会善罢甘休,更多的试探与陷阱或许已在酝酿。而他不过是这巨大宫廷棋局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力量微薄,身不由己。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凭藉着观察丶计算与隐忍,以自己的方式,悄然拨动一丝棋路,改变局势的细微波澜。这或许无力撼动大局,却是他此刻仅有的丶沉默的反抗与自保。
宴席继续进行,丝竹声复又悠扬,欢笑声重新响起,官员们举杯互敬,命妇们轻摇团扇,彷佛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是盛宴华章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音符,迅速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之中。
然而,在这华丽璀璨的表象之下,某些东西已悄然改变,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因一次撞击而改变了方向,涌动得愈发急促丶隐秘而莫测。
御座上皇帝那难以捉摸的态度,柳如丝眼中愈发深沉的嫉恨,凛夜周身那份低调却无法再被彻底忽略的异样存在感,以及殿中无数双眼睛背後闪烁的各自算计,都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暖香殿的温暖驱散了冬夜的寒冷,却驱不散这宫廷深处,日益浓重的丶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危机。
舞宴虽未终,风波已暗生。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