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七婶的外祖父冯家老太爷取的。
本来嘛,打出生之后,七婶就贝贝、贝贝地叫新生儿。七叔又说要好好想个好名儿,谁知道这一想,又忙得忘了,七婶也不着急催促他起名字,于是好长时间里新生的小妹妹就没有个正经名字,家里上下也就跟着七婶叫她贝贝。冯家老太爷听着不顺耳,问是不是忒不待见这是个小女娃儿,才不给起个正经名字,拿个洋文蒙事儿的?七叔七婶都忙说不是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好名字来。冯家老太爷就说,不是重男轻女就好,也别因为是第二个娃娃就不大在意她,这女娃娃多好,我看就很称心……不如就叫称心。有事事遂心,就跟来个称心如意,姐妹俩一顺百顺,好得很。
他都这么给起了,谁也没有意见。
遂心说,太姥爷发话了,谁有意见也不敢发表了的。
老太爷听了也就一笑。
冯老太爷和老太太每日坐了轿子来看这新生的曾外孙女的。说是疼曾外孙女,其实还是疼他的外孙女,一日不见心里都惦记着。七婶很明白她的外祖父的心思,总想着法子哄老爷子高兴……冯老爷子虽说对这两个曾外孙女都一很疼爱,可还是能看出不一样来。他宠遂心是真宠的要上天了的,宠称心是另一种法子,恨不能让称心吹口气儿的工夫就长大了,不再累着他的外孙女了……
称心确实让婶婶吃了点苦头。
前几年战局紧张,婶婶的身体不是很好。她长期留在敌占区,卸任慈济院长之后,工作还是繁重,生活条件也说不上好,精神更是紧张。怀称心之后还有营养不足的毛病,转移来后方之后,也没见得很好。称心生下来才四斤,黑瘦黑瘦的。奶奶说称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在他看来,弱倒不见得很弱,先天大约有些不足,可生命力极顽强,总之称心是很能哭也很能吃就是了。越是夜晚越是哭,婶婶为了不影响七叔休息,辛苦照看称心,等把称心照看的样样都称了心,她自个儿比生称心之前还要瘦了……他头回见称心,称心已经六个月了,已经长得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差别,很好看了。但看她刚出生时的相片,尤其是百日照,小脸没有个苹果大,皱皱巴巴的倒像个核桃,那简直是……太难看了。
冯老太爷说起来,直言不讳,讲称心那时候是“丑”。虽是这样,一点儿不耽误七叔和七婶疼爱,甚至因为她单弱,加倍疼爱。
那天他好容易休假,过来探望,七叔正好回来住两日。七叔单手抱着称心和他的下属在庭院里坐着喝茶聊天,样子平和的很,因为称心睡着了,他们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那场景是难得的平静。没有敌机轰炸,也没有枪炮声,围着桌子坐着的几个男人,肩上的将星扒下来比水果盘里的桔子都多……就因为那么一个小婴儿,他们都暂时脱去了一身戾气和硝烟。
第499章 番外三:鸳鸯锦 (二)
他当时没好进去打扰,先去见七婶了。
那会儿七婶正忙着让人准备午饭,看到他就先塞了好吃的过来。看着他吃,问这问那的,手上继续忙碌着。
他笑着问了句怎么七叔还抱着称心妹妹开会呢?
七婶也笑着说他那宝贝闺女,这两日得他抱着才睡得安稳,有什么办法?就让他抱着吧。这小习惯哪,他在家两天就给惯出来了,等他走,要是称心还闹腾要抱着睡,我就让人把这小捣蛋给他送过去,让他吃吃苦头。
七婶笑得很温柔。七婶比从前看上去瘦弱多了,精神却极好,那样忙碌操持家务,倒看不出劳累的样子来。
不过他要仔细看看,看得出七婶脸上还是化了一点点的妆。不知道是因为家里有客人,要显得隆重,还是因为要掩饰不怎么好的气色……他想从他第一次见到七婶,十几年过去了。
要是七婶总是那个还微微有点胖的女子就好了。大家经常会说,七婶初初嫁入陶家时,还是个有点稚气的少女……他那时虽还是个孩童,也有印象的。记得八姑怎样牵着他的手去看七婶,记得七婶从楼上走下来时宛若仙女的姿态和容貌,记得七叔七婶那盛大的婚礼……那时候,多么美满,多么热闹。
那时候他母亲还在。
他母亲头一回见到七婶,也和爹爹说,七少奶奶可真好看呐……七婶现在还会和他说说他母亲。大概也只有七婶还惦着他仍然是个会想念母亲的孩子了。旁人不是不愿意提,就是根本也不记得那个人了……
那天他看七婶忙着,外头还有电话找她。七婶应着,顺手还盛了一碟小点心给他,让他尝一尝味道,说是刚出炉的。七婶去接电话了,家里的帮佣告诉他,太太外头还有工作的,还是在医院。他很意外,以为现在七婶是安心在家里带小妹妹的了,没想到居然还要做事。等七婶回来他再问,七婶说,原先是那样想的,可是计划哪里赶得上变化。七婶当时没有来得及细说,后来他才听说,七婶接管那所妇幼医院,虽说是因为前长官索幼安夫人的拜托,其实另有一层意思,是因为七婶初来重庆当日遇到空袭,和那医院结了些因缘的。所以婶婶听到说是这家医院,并没有怎么犹豫便重新出去工作了。除了这所医院,她也参与了几个其他妇女组织办的救援会。在本地妇女界,七婶的名字还是很响亮的,做了很多事,广受赞誉。别说七叔提起来得意,谁讲到陶太太……不,程先生,能不佩服呢?七婶的身份可不光是七叔的太太。她自己的名字甚至已经开始盖过陶太太的称呼了。
七婶太重情义,太善良,也太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了。真能专心一意地留在家里,不管外头的水深火热,她是做不出的。大约这段时间就还是这样辛苦吧……像七婶这样的女性,独立是够独立的,辛苦也着实辛苦。
陶宗麒又叹了口气。
他个子很高,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额头正碰在低矮的树枝上。
这一下碰得不轻,额角立刻疼起来。
他捂住额头,赶紧揉搓两下,就听见有人叫他麒麟少爷。他没想到这就被人瞧见了,细一看是张妈,倒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笑着问道:“张奶奶,小婶在里头?”
“在呢。”张妈笑着答道。
陶宗麒发觉张妈瞧着自己也是笑微微的。虽说许是因为很久没见着他了,可他此时觉得张妈这么笑,有点旁的意思吧……他便也微笑道:“张奶奶怎么这么瞧着我呢。”
张妈却不说什么,仍微笑着,指指花厅。
宗麒要向里走,看见秋薇阿姨从里头出来,忙问好。
秋薇也笑微微的,说:“麒麟少爷来得正好,小姐刚刚还念叨您呢……小姐,麒麟少爷回来了。”
“麒麟来了?”里头柔婉低沉的一声呼唤,不疾不徐的。随着这一声,这家的女主人程静漪从花厅里走了出来——正值隆冬,花厅里却是极暖和的,程静漪便只穿了长及小腿的浅葱色羊毛裙和樽领羊毛衫,围着白色的围裙,看样子听见动静就来了,还没来得及解下围裙。她将手中的铁皮水壶放在门边架子上,含笑望了这高高大大的青年——比起六年前那青涩少年,如今这个青年军官看起来已经十分沉稳,个子虽没有他的叔父陶骧那么高、也没有他那么壮实,却如临风的修竹一般,颀长直立,清秀美好……程静漪笑道:“刚刚还说起你——也该来了。”
陶宗麒笑着过去,还像小时候那样,每回见了小婶婶必然要拥抱一下的。只是如今不能像从前那样腻着不肯离开了。可这回的确是好久没见小婶了,甚是想念,他还是多拥抱了一会儿,说:“小婶婶,可见着您了。”
不管在外头是怎么个样子,在小叔小婶这里,他总是立即就变了孩童,而且还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静漪拍拍他的背,笑道:“来,先来坐一坐……张妈,去给我们煮咖啡吧,等会儿我们上去喝——我知道你要来,先从你七叔那里拿了两罐咖啡豆上来。前两日啊,石将军给他送了两罐咖啡豆来,说是极好的,还没开封……咱们先尝尝。好喝你就带走,咱们不告诉他的……”
宗麒听她说着,不住地笑。
进了花厅,静漪让宗麒随意坐。花厅里布置得雅洁,只是此时架子上的花盆都挪到了地上、桌上来修剪擦拭,稍显得凌乱。宗麒不在意,倒好奇地看看附近这几盆养得还算不错的盆景、花草,笑着说小婶果然是在什么事情上用心、就能把什么事情做得极好的,盆景和花草都养得这样漂亮了。
静漪笑起来,道:“这一样我可不敢居功。托赖花匠老师傅多指点,张妈秋薇多帮忙盯着。”
宗麒笑。
秋薇笑着说小姐还是很用心的了,从前养花确实马马虎虎。
宗麒听见,忍不住笑出声来。
静漪有点无奈地说:“这一日日的,总得有些进益吧。”
“是,免得姑爷又要笑,问是不是家里的盆景花草又该汰换了?”秋薇笑,她离得稍远些,继续修剪手边的那盆盆景。
静漪被秋薇取笑,笑得很畅快,见宗麒仍站着,又示意他快坐。
宗麒等静漪坐了,才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他看着桌上摆得大大小小那几盆兰花,因养护的很好,含苞待放的,瞧着许是在春节就盛开了呢……他看那一枝枝兰叶,青翠欲滴……他仿佛闻得到花香。
兰花香是很清幽的……
“有心事?”静漪见麒麟儿坐下来便沉默了,觉得有些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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