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正春楼这样的大酒楼内都有戏台,每日排设书场、戏场、舞乐、杂耍等等。常有名角登台,客人无需另外付费,觉得好,可以打赏。
各大戏班舞乐班子与酒楼亦有合作,尤其有新戏新曲时,会择几段到酒楼中演上几次,一般不是正角唱演,但也是班子里拔尖儿着力栽培的新秀。如此新戏新曲新角儿可宣扬一番,看客们能预先瞧瞧合不合心意,酒楼多招揽了客人,皆大欢喜。
此所谓“演戏”或“演曲”。
来喜班正是为了与庆圆班的新戏打对台才找了张屏写《狐郎》,竟惹出一串案子,班主金礼发的命都差点搭上。
而庆圆班的新戏《金凤缘》却顺风顺水,尤其来喜班有事的时候街头巷尾都流传开那出黄鼠狼改狐狸精的倒霉戏就是为了杠《金凤缘》,又替它扬了一回名。
这厢来喜班灰头土脸,班主尤在养病,那厢庆圆班洋洋得意,新戏即将登场。
有一说,王侍郎正是听说庆圆班在正春楼试演《金凤缘》,觉得有趣,方才请兰侍郎在此饮宴。
还有一说,庆圆班知道王侍郎将在正春楼宴请兰侍郎,砸钱挤走了在正春楼演戏的另一个戏班,特意来唱《金凤缘》。正春楼告知王侍郎,王砚觉得有趣,就同意了。
此事敲定,正春楼顿时被订满,庆圆班班主给来喜班金班主夫妇发了一张请帖,曰已备下上好雅间,请金班主夫妇当晚务必莅临。
金班主收到这张帖子,当即多灌下一碗药。
学徒问,如何回复。
金夫人拍桌道:“去,当然去!正春楼多贵?老娘正要去尝尝新菜,顺道瞧瞧那边台子如何,等咱们过去演的时候,需不需要再多布置布置。”又邀请张屏陈筹同去。
陈筹有点犹豫,怕尴尬,又觉得机会难得。张屏都无所谓。两人于是就答应了。
当晚金班主体虚不能前往,由管家娘子陪着金夫人,加上几个魁梧的武生学徒压阵,捎带上张屏陈筹一道进了正春楼。
酒楼内果然气派非凡,豪客们都知有热闹,早早将余下的席位抢空。繁华富贵灌了张屏陈筹满眼。
庆圆班见他们真来了,亦未怠慢,安排了二楼面对戏台只偏斜稍许的一个雅间。
酒菜流水般地送上来,张屏记得有个大螃蟹,卧在一个红漆盘内,由四个小伙计抬进来,尽显尊贵。
螃蟹被五彩斑斓的配菜簇拥,高举双螯,一只螯夹着一朵鱼片卷的牡丹花儿,另一螯举着一棵白菜,这白菜竟是萝卜雕的。
陈筹一直提醒张屏,咱们要端住,不能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被人家轻瞧了。待大螃蟹上桌他先端不住了,十分困惑地问,为什么他们不直接用棵白菜,非得拿萝卜雕个白菜?
其中一个武生学徒绷着脸道:“大师傅想露一手刀工吧。”
张屏先夹了一枚螃蟹腹部的丸子,咬了一口发现是一颗裹了酥泥的鸽子蛋。戏台上锣鼓声响,幕帘拉开,喝彩声沸腾。两名武生一前一后从三楼飞身跃进了戏台。
庆圆班的《金凤缘》改编自西山红叶生的名作《乱世侠盗》中山谨与魏昌公主的故事。当日唱的这段正是山谨和魏昌公主初相会。
在《乱世侠盗》一书里,这段写的是有奸臣与敌国串通,构陷在前线征战的贤王。构陷的奏折与某件证物已呈到御苑,侠盗山谨趁皇帝正在沐浴,潜入御书房盗走证物,换上了对奸臣不利的物件文书。奸臣在皇帝身边的内应猜测山谨可能会来盗奏折证物,预先布置了层层机关。山谨离开险中圈套,无意间躲进了魏昌公主所居的宫院。公主听山谨说明原委,深深佩服山谨的义气。公主也非常痛恨奸臣,于是掩护山谨离开,并赠给山谨一根金钗,关键时刻可以拿来护身。花容月貌的公主与英俊潇洒的侠盗因此生情。
庆圆班的《金凤缘》将这段故事改了很多,新添了一名大盗衔花雀。此人不满山谨天下第一盗的名头,夸下海口要闯入皇宫大内,盗取公主的凤冠。山谨本来不想跟他计较,但“衔花雀”这个名号一听就不像一只正经雀,山谨思想,如果公主因为这件事名声有损,岂不也是我的罪过。于是山谨尾随衔花雀,进入皇宫,衔花雀屡要出手,屡被山谨拦下,最终自知技不如人,羞愧离去。
公主不知有两个大盗在她的宫院内,还以为山谨是那个想非礼她的坏蛋,一番误解,置气,最后发现山谨在保护自己,于是暗暗对山谨动情。
山谨一开始觉得公主不讲道理,有点任性。后来也越来越发现公主的可爱,内心亦生情愫……
张屏更喜欢西山红叶生的故事,觉得庆圆班其实是新写了一出戏,山谨和公主的性格亦改动了很多。不过唱演起来确实更喜庆热闹。
正春楼的戏台共有三层,因为王侍郎和兰侍郎在三楼饮宴,庆圆班这场在二楼的戏台唱演。
戏台比二楼的雅间稍高,比三楼的雅间略低,于三楼雅间内观赏最佳。
扮演山谨和衔花雀的两名武生从三楼飞掠到二楼的戏台,随着鼓点腾挪跳跃,筋斗翻得像腾云驾雾一般。金夫人大惊:“功夫太俊了,庆圆班几时有这样的人物?不对,这瞅着像……”
喝彩声中两人定身,酒楼众客方才看清面容,扮衔花雀的小生细眉秀目,无比清俊,竟是个连金夫人也没见过的少年。不知道庆圆班从哪里捡来,藏着练了多久。但众看客浪涛般的喝彩声多是冲着另一人,朗朗剑眉,轩昂姿态,竟是来喜班的眼中钉,庆圆班的大台柱乌月轩。
陈筹脱口欢呼:“啊啊,乌老板!好——!!!”又顿觉不太合适,改口道,“好,好奇怪……他老人家怎会来这酒楼里的场?”
来喜班的一个武生学徒嘀咕:“忒不讲规矩了,酒楼演场上这么大尊神,正场子怎么卖戏票?”
金夫人淡淡道:“或来帮着抬抬人,他们新将捧的这孩子真不错,难怪一直藏得死紧。你们也别光盯着旁人的毛病,仔细看看人家的本事!”
几个学徒缩缩脖子。
这厢乌月轩与那个新武生衔花雀在舞台上演绎飞檐走壁,轻巧对决。弦乐起,酒楼众客再骚动——
一抹绝色倩影映在纱帘之上,魏昌公主要登场了!
前来的路上,张屏听来喜班的学徒议论过这出戏,在正场扮魏昌公主的是庆圆班最红的花旦宝巧真,不知酒楼演的这一段会是哪个来。
陈筹盯着纱帘的侧影喃喃:“乌老板都来了,不会宝仙子也下凡到此吧。不对,宝仙子身段娇俏玲珑,没这么高……”
张屏反正哪位都不认得,继续默默吃菜。螃蟹钳子里的那朵牡丹花,花瓣蘸酱汁,非常鲜美。
乐声更转悠婉,帘后公主抬柔荑,移莲步,启朱唇,吐珠玉,至前台。
「薄露湿玉阶,风动水晶帘;抬眼见,广寒当空,银星碎,深印芍药影;浅醉处,非花非雾,原是水上天……」
整座酒楼的客人几乎都疯了。
“谈……谈老板……”
“真是老板?!”
“啊啊啊,谈老板——我这辈子值了啊啊啊——”
金夫人抓紧了栏杆。
“真的是谈幼卿……庆圆班疯了吧。他们怎么请来的……”
谈幼卿,京城第一旦,天人之姿,神仙之艺。太皇太后薨前,都指明要他唱上一场唐明皇游月宫。
张屏在一片沸腾中嚼着鱼片,他身边的陈筹哭了。
“我竟然见到了真的谈老板,听上这一场,考不中也没遗憾了……呜,呸呸呸!我一定要高中,等我发达了,买最前排的戏票。一年能看上那么一两场,我就知足了……”
戏台上,魏昌公主与山谨四目相对,彼此生情。
雅间内,陈筹一边哭,一边听,一边揪着张屏的袖子猛顿。
“张兄,我觉得,魏昌公主就是这样的!必须得是谈老板才扮得出公主的绝代风华!你说对不对?”
张屏又尝了一片螃蟹另一只钳子里的白菜叶,虽然看起来像白菜,吃着仍是萝卜味。水萝卜,甜甜的。
他觉得书里的魏昌公主不会这般娇嗔,不过,谈幼卿确实很美,唱得非常好听。
陈筹直着眼,痴痴道:“魏昌公主,唉,世上最好的女子,若能娶到魏昌公主……啊,我等凡人,哪有这样的福气。你说是吧张兄。”
张屏沉默着,他不能说假话,谈老板确实恍若天仙,戏也很好看,但是——
“我更喜欢书里的蜜蜜儿公主。”
书中的这段故事里,山谨差点被逮住,是他胸前戴的琉璃瓶中,蜜蜜儿公主化成的粉末闪烁出光芒,帮山谨隐去了身形。
当山谨与公主互相爱慕之后,瓶中的粉末就不见了。
但山谨仍一直佩戴着琉璃瓶。
直到山谨再度处于生死关头时,琉璃瓶突然碎裂,从中化出一只七彩光芒的蝴蝶,又一次护住了山谨……
陈筹噎了一下。
隔壁忽有个声音道:“说得好,我与君乃友人也!当敬一杯。”
片刻后,雅间门响两声,一个俊美少年用漆盘捧着一壶一杯,笑盈盈道:“我家主人请方才那位提起蜜蜜儿公主的公子吃酒。并着小的转告,勿嫌简薄。”
杯与壶竟都是琉璃做的,内里盛着琥珀色的酒液,张屏尝了一杯,甘甜清冽。
像是蜜蜜儿公主初见山谨时,请山谨饮的果酒。
陈筹也倒了一杯,大赞:“好酒!”
金夫人与众学徒亦各尝了一杯。
旁侧房中飘来一声轻笑。
陈筹吐吐舌头,低声道:“张兄你的那位爱蜜友人不会不想让我喝这酒吧。”
隔壁又悠悠道:“吾非气量狭窄之人。”
陈筹再扮个鬼脸,把声音压得更低:“人家都送酒过来了,张兄,你去打个招呼吧,要么咱俩一同去。”
张屏点头,正要起身。房门突然又轻响两声,方才招呼他们的庆圆班班主夫人匆匆进来,将金夫人拉到一边,耳语几句。
金夫人随后转身,一脸紧急,示意张屏陈筹与学徒们速速和她一同离开。
陈筹紧盯着楼下,万般不舍,也只能移步。
旁侧另几个雅房的人亦悄声挪出。
众人从另一道楼梯转下,张屏回身,见二楼回廊内已无声站满了侍卫,两道熟悉的身影正从另一道楼梯连接处行来,是兰大人与王侍郎。
陈筹低声道:“这不对劲啊,咱们这层另有贵客吧。怪不得谈老板和乌老板会过来。看来比三楼那两位来头大,希望是位慈悲主儿,否则三楼二位在他头上吃酒,怕要遭罪……”
金夫人咳嗽一声,示意他俩别乱说话。
下了楼梯,他们也未多停留,直接离开了正春楼。
陈筹一万个盼望再冲回去看戏,一直念叨一定要高中,待发达了,天天买谈老板的戏票。
金夫人亦道:“庆圆班请了谈幼卿,看来是想进宫唱这出戏。这一回真被他们抢上高枝了。”
一个学徒道:“这故事跟西山红叶生写得不一样,他们是不是为了进宫唱才改的?”
金夫人道:“改得这么热闹,八成是奢想着太后娘娘的寿宴。且我依稀听闻,他们先前打听到咱们要用真事编,也往戏里加了点料。多年前京郊出过一桩案子,有个大官全家都被害了,据说当时拿到的凶手不算真凶,官府暗地里仍在查。有这么一种说法,那位大老爷家被人抢,是因为他家的一位女眷跟贼人有私情,送了贼一根钗子,还有一说是去进香的时候,戴的首饰入了贼人的眼,悍匪才起意打劫。所以他们把公主送侠盗金凤钗的故事改了,添了个想偷凤冠的小贼。”
她视线转到张屏身上,忽又嫣然一笑。
“庆圆班巴巴地把谈幼卿抬来唱这一场,想巴结的贵人若是送酒给张公子吃的那位,这番可白忙了!”
此时此刻,张屏听着常村正的讲述,想起这几日查案的种种线索,这段往事复又出现在眼前。
琼林宴时,他见到怀王殿下,听怀王开口说“平身”,便知道了那日在正春楼送酒的神秘人是谁。
如此他只有另一个疑问。
金夫人当日讲的,是不是蔡府火案?
这厢厅中众人又聊回了苜蓿地。
常村正道:“既然大人们都知道,那么那块地最后怎么到蔡大人手里的,想来大人们比老朽更清楚。”
柳桐倚道:“卷册中都是简略记录,各种内情,未必有村正所知详细。我只知这块地后来被钱家所购,蔡副使的第三位夫人正是钱家的小姐,这块地是她的嫁妆。”
因此这块地又被当成钱夫人之女的嫁妆,转到伉家,亦算合理。
张屏问:“这块地之前有无做过瓷窑,或制瓷工匠在此居住,亦或有卖瓷器的租用空屋做库房?”
常村正道:“据老朽所知,并无。”
巩乡长也跟着摇头。
常村正又道:“都是种草的,养牲畜的,地在钱大人家的时候,钱大人家有御史老爷,更是不会沾杂七杂八的,就在那边放些粮食,养养牛羊。但蔡大人在这边住的时候,确实听说他喜欢瓷器,府中还有窑,雇了工匠烧。正因为那边天天冒烟,起火时,住在附近的人一开始都没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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