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11年(隋大业七年)四月,正值春浓时节,河北涿郡绿柳垂丝,桃花吐艳,满目青翠,暖日高悬。耗时两年,精工修建的临朔宫终于落成,重楼殿宇,上接云表,广厦相连,极目无边。在融融的和风中,杨广巡幸的龙车,沿黄沙铺地净水消尘的官道,忽隆隆疾驰,一阵风似的驶入临朔宫。守卫的兵士们都大为惊愕,杨广今日为何一反常态?以往巡幸车队,都是徐行缓进,走走停停。杨广东张西望,看到赏心景致,往往驻足停留,甚至摆酒留连。今日缘何这般急切?莫非有何重大事情发生?
龙车进宫未及停稳,杨广便一跃跳下。萧娘娘也顾不得等宫人搀扶,赶紧下凤辇,趋至杨广身后:“万岁,一路旅途劳顿,且由妾妃相陪到后宫休息。”
杨广根本不予理睬,气呼呼快步踏入耀武殿,在盘龙椅上居中坐定,文武大臣们战兢兢跟入,无声无息侍立两厢。杨广的脸色极其难看:“宣涿郡太守元礼来见。”
元礼早在殿外提心吊胆地恭候,闻传忐忑不安地入内叩拜。
杨广不容他开口,便历声吩咐:“元礼,高丽王高元何在?即刻带他上殿。”
元礼跪在丹墀下,额头始终触地,一言不发。
“元礼,朕在问你,高丽王何在?!”杨广分明是在咆哮。
元礼无话可说,只有伏地叩头而已。
“来呀,将元礼推出宫门斩首。”杨广一言定生死。
武士上前架起元礼就走,眼看着要出殿门,百官们都漠然视之。因为谁都明白,杨广今日火气太盛,谁也不想给元礼殉葬。还是杨玄感打破沉寂,他率先跪倒求情:“万岁,请恕元大人死罪。”
有人领头,百官们似乎良心复萌,齐刷刷同时下跪:“万岁开恩,饶元礼一命。”
杨广怒气不息:“高丽王屡召不见,难道他还不该杀吗?”
“万岁,高丽王高元抗旨,元礼也无可奈何,迁怒于他,似乎不公。”杨玄感直言无畏。
“杨玄感,朕看你也是活够了,成全你陪元礼同赴黄泉。”杨广又起杀机。
杨玄感毫无惧色,诤言反问:“万岁,难道为臣所说不对吗?”
“好,朕要让你死个心服口服。”杨广心内焦躁,站起身说,“大业三年,朕巡视榆林,至东突厥启民可汗帐,偏巧高丽王高元亦在。朕即命他次年到洛阳朝拜,而高元竟称病不至。这分明是藐视朕躬,轻漫天朝。朕即欲发兵征剿。是元礼言道,刀兵不宜轻动,高丽国势较强,且在涿郡建临朔宫,以便高元就近来朝,并说高元已应允携美女珠宝于正月进见。而今已是阳春四月,可那高元形影不见,岂非耍笑我大隋?此国耻皆因元礼而起,便将他碎尸万段亦不为过,难道斩首还不应当吗?”
“高丽王可恨,臣等亦无不切齿,万岁动怒,亦情在理中。”杨玄感回答,“但这是高丽王狡诈多变,元大人又怎能决定他是否来朝?万岁有本事踏平高丽,生擒高元,拿自己的臣子出气,算什么英雄?”
“你以为朕不想收拾高元吗?我大隋天朝,岂能受番邦小国之辱。朕已决意发兵,定叫那高丽国玉石俱焚!”杨广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气。
杨玄感不失时机地接话:“万岁不愧为天朝大国至尊天子,讨伐高丽,扬我国威,为臣与元礼愿为先锋,戴罪立功。”
“杨玄感,你二人意欲借此逃脱死罪吗?想得倒美。”杨广冷笑。
众大臣共同求情:“万岁,高丽可恶,当共征讨。未曾出兵,先斩大将,只恐不吉。”
元礼也适时开口了:“万岁,臣屡受高元愚弄,切齿痛恨。望给臣一个机会,擒斩高元,宁愿战死疆场。若得以生还,仍甘愿服罪砍头。”
杨广其实从未真想处死元礼,只是痛恨高丽王而向元礼发泄而已。如今也就收场:“好吧,且让你与杨玄感多活几日,待征讨高丽得胜归来,朕再同你二人算帐。”
“谢万岁龙恩。”杨玄感、元礼叩头。
“宇文述听旨。”杨广传谕。
“臣在。”宇文述出班。
“朕命你立即诏令全国,所有军镇兵马,星夜向涿郡集中,务于月内集结两百万大军,朕定要将高丽国踏为平地。”看得出,杨广对高元是恨之入骨。
宇文述迟疑一下:“臣遵旨。”他有心劝阻,但未敢开口。
“杨约听旨。”
“臣在。”
杨广又发口谕:“命你在一月之内,督造戎车五万辆,以为进军运载粮草器帐之用,如有延误或不足数,定当问罪。”
杨约并未立即应答接旨,而是沉吟片刻:“万岁,请容为臣一言。”
杨广已然不悦:“讲。”
“依臣之见,发兵之事还当慎重。百万大军出动非同小可,高丽国路途遥远,地势险峻,山脉相连,运输补给困难。且我军远征,水土不服,易发疫病,一旦失败,悔之晚矣。”
“先生,我两百万大军,踏平高丽还不易如反掌!要论地理气候,那吐谷浑又如何,还不是马到成功。”杨广勉强耐着性子。
杨约赤心驱动,偏偏不识进退:“吐谷浑与高丽不同,高丽国势强盛,兵精善战,且守土御敌,士气高昂,不可低估呀!”
“杨约,”杨广改了称呼,说明已是动怒,“终不然我大隋天子,还怕了小小的高丽不成!国耻岂可不雪,朕要让高元知道一下厉害。”
“万岁可下战表一道,限令高丽王年内来朝,否则将发两百万大军进剿,这也算是先礼而后兵吧。臣想那高元权衡利弊,定将朝拜请罪。”
杨广不由冷笑:“高元已两次三番违约失信,他不敢来朝,是担心被扣,怎会改弦易辙呢?”
宇文述也仗胆开口了:“万岁,杨大人所说不妨一试,若能奏效,何乐不为?”
“既然两位爱卿再三请求,朕且应允,宽限高元至年末。”
“万岁英明!”杨约、宇文述和百官同声称赞。
“且慢歌功颂德。”杨广对于臣子的奉承已司空见惯,故而并不动心。他念念不忘的是出兵,“朕料定高丽王必不敢来朝,进军准备片刻不能停顿。宇文述集结兵马,杨约督造戎车,皆需加紧进行。”
宇文述、杨约对看一眼,怎敢不应:“臣遵旨。”
杨广又分派杨玄感:“朕命你去东莱郡催造海船,三百艘战舰务于年底完工。如若有误,定斩不赦。”
“臣遵旨。”杨玄感心中暗自盘算,迅速作出反应,“为报陛下不斩之恩,臣即刻启程,保证如期造出渡海战船。”
杨广面露微笑,表示赞许:“如此最好。”
杨玄感说走便走,只带少许随从,乘快马星夜兼程赶到东莱郡。水军总管来护儿闻报出迎:“钦差杨大人,请到衙内叙话。”
杨玄感并不动步,而是询问:“来将军,敢问海船造出了几多?”
“两百艘业已交工,另一百艘也已开始破料。”来护儿伸手向衙内相让,“杨大人,请。”
“来将军,下官意欲即去船坞巡视,还请引路前往。”杨玄感不肯入内。
来护儿规劝:“杨大人远路奔波,甚是辛苦,且天色近晚,容末将为大人接风洗尘。巡视船厂,明日不迟。”
“将军此言差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岁命下官督造海船,足见信任,我怎敢稍有懈怠。”杨玄感态度坚决,“我还是先去船厂方为正理。”
来护儿不好再执拗,只得引路。此刻,一轮红日渐次贴近水面,万条虹彩把东洋大海点染得色彩斑斓。船工们在料峭的海风中,光着脊梁,打着赤脚,在木垛上进晚餐。那黑乎乎的粗劣饭菜,比猪狗食还要逊色几分,但是船工们却都在狼吞虎咽,显然是这样的饭菜也难以果腹。
杨玄感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难看。
来护儿已觉不妙:“杨大人,何处不妥?还望明教。”
“来将军,下官万万没有想到,船厂竟是这般冷冷清清,听不到锛凿斧锯声,如此造船,何时才能完工?”
“大人息怒。”来护儿小心翼翼地回答,“正值晚餐,饭后他们还要再干一个时辰,直到天色黑定,才许他等收工。”
“哼!”杨玄感鼻孔中重重响了一声,“不能再如此拖拖拉拉,自今日始,船工一律昼夜不停赶工,一昼夜内只许上岸休息一个时辰,而且是轮流替换。夜间挑灯劳作,如敢有违,就地处斩。”
这回是来护儿的眉头皱起来:“大人,船工整日泡在水中,只恐难以忍受。”
“受不了也得受!”杨玄感声色俱厉,“万岁在本官临行前明令,海船不能如期完工,有误军机,就要将你我斩首。来将军,为船工说情,真要误了出征,你担待得起吗?”
“末将不敢。”来护儿完全被镇住了,“在下遵命就是。”
千百盏灯笼,把船厂照得通亮。数千船工,大半个身子泡在海水里,在紧张地赶造海船。杨玄感下令业已十天,工匠们早已是疲惫不堪。监工的军士,手持皮鞭往来巡视,谁敢稍有停歇,纷飞的鞭雨便会立刻落到身上。海面上,十几只小船在昼夜不停地巡逻,布下了严密的监视网,一条鱼也休想游出。中午时分,烈日当头,晒得人头晕眼花。午餐的时候到了,船工们也只能站在海水中,三口两口囫囵吞枣地把饭食咽下,不能稍事休息,又得双手不停地大干。怨气在人们心中积郁,怨言四起:
“这简直不拿咱们当人哪,就是牛马也得让卸套啊!”
“看起来杨广真是个昏君。”
……
来护儿正陪杨玄感巡视造船工地,听到这些议论,不无忧虑地说:“大人,船工怨声载道,这样下去只恐生变哪!”
“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咳!众怒难犯,若他们一起捣乱,岂不有误工期。”
“哼!”杨玄感鼻孔中又重重响了一声,吩咐随行卫士,“随便抓两个船工上岸。”
两名船工莫明其妙地被带到岸上,干活的人们都停手注目观望。杨玄感嘴角挂着冷笑:“你们听着,万岁限期交船,如不连夜赶造,势必有误军机,那么到时包括本钦差在内,我们都要掉脑袋。休怪本官无情,对于口出怨言有意怠工者,立斩不赦,杀!”
一声令下,两个民工头颅滚落在地,一腔热血喷出丈许。
有个船工气愤不过,怒吼一声:“杨玄感,你不能无故杀人!”
“把他请出来。”杨玄感脸色阴沉。
卫士不由分说,将那船工抓上岸来。杨玄感眼也不眨:“斩!”
又是手起刀落,船工尸横岸边。
“哪个还有话说?”杨玄感怒视着所有船工,“活够的尽管站出来!”
船工们默默无言,在淫威下都成了哑巴。
有一只水军的巡逻小船疾速驶向岸边,来护儿见状迎过去问:“何事如此急切?”
水军回答:“启禀大将军,有一船工潜水逃跑被擒,请令定夺。”
“咳,你们哪!”来护儿小声说,“教训几句送回去干活就是了。”
杨玄感已然听见:“把潜水者押上来。”
意欲潜逃的船工,是个二十多岁的壮汉,站在杨玄感面前毫无惧色:“杨玄感,尔父子使奸弄权,助昏君杨广篡夺皇位。而今又置百姓死活于不顾,穷兵黩武,终究会天怒人怨,你们和杨广一同灭亡。”
“看样子,你是不怕死了?”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本钦差却不让你掉脑袋。”杨玄感冷笑着吩咐,“来呀,把他吊上高杆,七日为限,若能不死,便是他的造化。”
壮汉被捆绑住手脚,吊在了悬灯的木杆上,像个风车一样,不住打转悠。
杨玄感手指众船工:“都看到了,谁想逃跑,都照此办理。”
船工们不忍仰视,都垂下了头。
转眼,杨玄感在东莱郡已一月有余。来护儿先后送来两名美女,全被他固辞谢绝。时间一长,未免客居寂寞,不由得想起在扬州的柳笛。丰盛的晚餐已摆好多时,酒菜的香气在室内弥漫,但他却毫无食欲。
来护儿匆匆进门,看见室内情景不觉一怔:“怎么,大人尚未用饭?”
杨玄感察颜观色:“有急事?”
“且待大人进餐后再说不迟。”
“不必了,眼下我无胃口,有话尽管讲好了。”
“下官想,请大人到船厂走一遭。”
“莫非船工又在闹事?”
“这……大人到后一看便知。”
“好吧。”杨玄感见来护儿不肯直说,也就不再追问,率先出门。
船厂工地,一片混乱。岸边聚拢有数百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不知说些什么,可见群情激愤。人们见杨玄感、来护儿光临,纷纷让开一条路。海岸边的卵石上,躺倒十数个船工,大都已经气绝,虽有几人一息尚存,但也是气息奄奄。
“杨大人,快看吧,十数人业已饥累身亡,难道要将我等全都害死不成?”
“杨大人,您再看!”几十人七嘴八舌拥过来。
一股恶臭扑鼻,令杨玄感作呕。他定睛细看,见这些船工一个个腰部以下脓疮遍体,疮口脓液中蛆虫爬动。
众人齐声呼叫,声如雷震:“杨大人,高抬贵手吧!”
“杨大人,我们受不住了,再这样干只有停工了。”
来护儿近前低声问:“大人,如何是好?”
杨玄感心中在紧张地盘算,一时无有主张。
众船工再次发出怒吼:“我们要活命,我们不干了!”
来护儿头上冒汗:“大人,众怒难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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