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周鸣玉的呼吸算不得安稳,显然是防备着他,不肯好好休息。
她以前从没有这样防备过他。
杨简想起从前的事。
和谢惜相约的那天,他原本是一大早去东市给谢惜买栗子糕吃,排了好长的队买到了最后几份,兴致勃勃地往谢家去。
去的时候,谢家早变了模样。他抓住官兵一问,方知谢家被抄,谢家人全都下了大狱。
他去牢狱,牢狱自然不会让他进去。他去问父亲情况,父亲以他年岁太小为由,一个字都不曾多说。他没有办法,只能去求大兄杨策。
杨策自然没办法,杨简便道,只要去牢中看一眼就好。
杨策问他:“你是要去看谁?”
杨简没明白:“自然都要看的。”
杨策见他尚懵懂,轻叹一声,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若是旁人,你不必去看,去了也无用。你若想看十一娘,那就更不必了。”
杨简以为谢惜出了什么事,忙问:“十一娘怎么了?”
杨策道:“此事除我以外无人知道,你莫要与父母兄弟多说,自己知道就好——十一娘被换走了。”
换走了,换去哪?这个问题便再没有了解答。
杨简当时想去找谢惜,杨策直骂他糊涂:“如今旁人都不知道,十一娘在外面还算安全。你若慌张去找,被有心人发现,你能救得了她吗?”
杨简急道:“不能让十一娘一个人在外面。”
杨策安慰他别急:“你装模作样围着父母闹就行了,一切有大兄在。我若找到十一娘,肯定将她藏好,再来告诉你,好不好?”
杨简信了。
杨简那时候真的以为,只要骗过了父母,多等几日,就真能见到谢惜。
他太天真了。
外面的世界翻云覆雨,等他得到信儿的时候,是谢家人隔日便要处斩。
他跑去质问父兄,自然毫无结果,还白得一顿训斥。他要出去找人,却被父亲杨宏下令拦下,关进房中。
杨简不死心,趁下人送饭的时候打倒守卫逃了出去,这次连大门都没出,就被杨宏命侍卫按去了祠堂。
杨宏说他忤逆犯上,要将他家法处置。他指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质问父亲可曾无愧于列祖列宗。
那日杨简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百棍。
杨宏站在春日里静默的夜晚,廊下明灭的灯火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问杨简:“国家之大,偏你只执着于那点稚子私情。你读十余年忠君之书,都忘去了哪里?”
杨简仍旧不肯认输:“谢家之忠,日月可鉴。纵是今日被小人陷害,蒙冤受辱,我等也该彻查此事,还于正义。父亲教养我多年,忠义之道,我不曾忘之,可父亲又做到了吗?”
杨宏站在宗祠之前,一字一顿:“忠义之道,我心无愧。”
父亲伟岸的形象,就是在那一刻,在杨简心里粉碎轰塌的。
杨简这家法挨得实在,回去后大病一场,几乎要去了半条性命。但他自己心里仍旧不甘,硬是撑了过来。
只是等到那时,谢家人早被斩了个干净。就连奴仆,也发卖得一个不剩。
杨简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谢惜了。
对很多人而言,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对于杨简来说,可能就是那一天。
杨简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叫他觉得快乐的事。
杨家的儿郎接二连三得享高位,他有祖宗荫庇、父兄助力,很快也升了上去。杨家要向皇室表达忠心,那他就去做皇帝最锋利的一把刀。
杨宏警告他,不要想借皇帝之势和杨家割席,他活一日,就一日逃不开杨家。
他也只是笑一笑,对父亲称是。
世家子弟,一辈子都逃不开自己的家族,他早就明白了。
杨家怕他暗藏反骨,怕他投效皇帝,怕他祸害同族;而皇帝照样忌惮他出身世家,忌惮他或有二心,在外另立寒门势力牵制于他。
杨简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看不到结局也不能回头的绝路。这一路黑暗无光,无力攀援,他有想要坚守的本心,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坚守下去。
也许有一天,他终究也会在宦海沉浮中被吞没,变成一具眼中只剩下权势浮名的行尸走肉。
也许不到那一天,他就会被皇帝放弃。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这都是他三岁就学会的道理。
少年凌云志,人间第一流,早都随着过去一起消散。
到如今,正三品的指挥使,是世人唾骂的鹰犬佞臣;敬仰的父亲叔伯,是踩着姻亲之家东山再起的无耻之徒;昔年旧友同窗,全对他笑脸相对敬而远之。
杨简觉得自己此生也许就是这样了。
可老天爷这样爱开玩笑,把那样一把生机盈盈的海棠团扇,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多么一个美丽的陷阱啊。
这些年,似乎早已没人记得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天作之合,但这一枝艳红的海棠,仿佛燃尽了这些年的蒙蒙阴霾,又将旧日那些心动不已的好光景拉了回来。
十五岁的杨简无力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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