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阿姨是个踏实的人,无论按月拿钱还是按年拿钱,都认认真真做事,从来不掺水分,还让女儿教她拍视频,每个月都给孙聆雪看看屋子的情况,如果孙聆雪有哪里不满意,就再改正。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黄阿姨渐渐少了陌生的拘谨,也笑起来,还说:“我正要出去买菜,你刚回来,肯定来不及生火,就过来一起吃晚饭吧。婉云下了班也回来,你们可以说说话。”黄婉云就是黄阿姨的女儿,也是孙聆雪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两人关系还行。
“好。”孙聆雪很自在地回答,“我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黄阿姨看着更高兴了些,完全没想过,既然孙聆雪回来住了,今后她就损失了一笔收入。
孙聆雪回到家里,环顾四周。家中虽然谈不上一尘不染,却也干干净净,很像个有人一直住着的模样。她定定看了一会儿,轻轻抽抽鼻子,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相框;这是她常年带在身边的。
她将相框摆在客厅边柜上,退开几步看看,又调整一下位置,这才满意。木色的相框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的贴纸,中间的玻璃压着一张略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中间是幼年的孙聆雪,她正咧嘴大笑,门牙缺了一块,像个小小的黑洞;一个清瘦的女人从背后搂着她,也笑眯眯地看着镜头。在她们背后,站着一对老人,爷爷戴着细框眼镜,一脸严肃地盯着镜头,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口训斥;奶奶一头整齐的短发,微笑温和亲切。
孙聆雪看着照片,双手合十,闭眼说:“妈妈,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很久没在家里住,孙聆雪收拾了很久,直到肚子咕咕叫,一抬头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六点。洗个澡出来,正吹头发,手机震动几下,跳出黄阿姨的消息,说饭快好了,让她上楼吃饭。
孙聆雪回了消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再一想:都回家了,不在学校也不在公司,开什么静音震动?她果断切成响铃模式,想了想,还把铃声调到最大,又听了会儿,满意地吹了声口哨。
刚上六楼,门开着,孙聆雪刚推门,就听见黄阿姨打电话。
“……哦,哦,行,那把饭给你留着,快到了和我说一声,我来接你……什么不用,这儿附近晚上不安全。哎,好,挂了。”
() 黄阿姨叹了两口气,回头看见孙聆雪,又笑:“来啦?婉云说她今晚加班,让我们先吃。”
孙聆雪看看一桌子的菜,说:“不然我们还是等等她……”
“吃吧,吃吧。”黄阿姨边笑边叹气,利索地腾了一人份的饭菜出来,又摆好碗筷、摘了围裙,示意孙聆雪也坐下来,“她说要九点左右回来,那都什么时候了?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行。”孙聆雪答应得爽快,坐下就挟了一块排骨,吃的时候还烫,一边呼呼一边含糊地赞美,“好吃!阿姨你这糖醋排骨做得真好,比外面的好多了——真好吃!”
黄阿姨听了高兴得很,把菜往她面前推:“那多吃点!瞧你瘦的哟,胳膊才这么一点点,是不是减肥去了?还是要健康第一。”
“嗯?”孙聆雪顿了顿,狠狠点头,“吃!”
黄阿姨愈发笑眯眯。到她这个年纪,看年轻人吃饭香甜就会心情好,心情好了她就变得唠叨,说:“婉云在就好了,她也没事老嚷嚷不吃晚饭、减肥,可她三天两头加班的,不吃饭怎么扛得住?”
孙聆雪吐了一根骨头,再吃一块,点头:“就是,黄阿姨说得对!”
黄阿姨继续念叨:“唉,其实婉云也不是非得加班,但她太想挣钱了,可惜学历差了点……聆雪,你学历那么好,怎么不留在大城市工作?你要是上班,肯定轻轻松松挣大钱!”
黄阿姨说得非常笃定,显出一种对高学历过分天真的信任和赞美。
孙聆雪一听就噗嗤笑了。
“哪儿那么容易?也分人。我就是不成器的那一个。”孙聆雪说得坦然,“有些人实习工资就能一个月一万,不像我,我实习三年,一周七天要上六天班,剩下一天写作业,平均每天睡六个小时。就这样,一分钱没有。”
“啊?”黄阿姨大吃一惊,“怎么会?!”
“这一行差距大呀,还有人倒贴钱实习……噢,我们学校招牌硬,倒贴钱倒是不至于。”孙聆雪继续啃排骨,懒洋洋地说,“我之所以这么惨,是因为我在前任介绍的公司实习,被坑了。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呀!”
读研三年,实习三年,这就是金融专业的现状。孙聆雪刚读研的时候,和前任感情还不错,前任建议她在自家集团实习,说可以跟厉害的老师、学到外面不会给实习生学的知识。她信了,也去了。
去了之后,发现同事确实待她客气,工作内容也确实又多又难,理论上学会了确实很有收获,可工资?休想。“年轻人要多吃苦,多学习,多锻炼,不急着赚钱”——前任父母是这么说的,于是工资没了。她那会儿想得开,觉得还是机会难得,就埋头苦干苦学。三年间,她生活全靠奖学金,没钱了就变卖前任送的礼物,一次被前任发现了,还以为她偷偷养小白脸,两人吵了一架,前任才恍然大悟,意识到原来实习不给工资很难为人,就给她开了三千亲密付。
三千是多是少姑且不论,可明明是她打白工,最后倒像是她白拿钱,真是没意思。可
她那会儿傻,纠结了好几天,觉得要紧的是结交人脉、多开眼界,吃眼前亏、享今后福,自我安慰一番,也就继续当牛马了。
——其实享什么福呢!都不说她一个小小实习生了,前任公司曾经倚重的中层,还不是说开除就开除?过河拆桥乃资本本性,更何况她连桥都不算。
虽然不算桥,可她干得也很不错。三年实习下来,同事都觉得她好,顶头上司也看重她,看重到跳槽走了还要邀请她一块儿走的地步,语重心长劝她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但那时,孙聆雪拿到了“严重心衰”的诊断报告,心乱如麻,婉拒了对方的要求。
“我年少无知!”孙聆雪没有说出这些细节,只是吐出骨头,再次沉痛地补上一句,表达自己的后悔。
黄阿姨还是有点不信,说:“三年都没拿到薪水呢!你那么聪明,怎么会让人家坑了?”
“黄阿姨,谁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我也是个普通人嘛!”孙聆雪笑。
黄阿姨便跟着叹息几声,可还是不死心:“那也只是一次失误,你还是该留大城市,找个正经公司,总是有高薪的!”
孙聆雪被那句“正经公司”戳了笑点,哈哈笑了半天,才正色道:“黄阿姨,你说得也对。可是我不想吃那个苦了。”
“年轻人总是要吃苦……”
“那也太苦了。”孙聆雪还是笑笑,语气平静,“就这么说吧,每个月都能听说同行加班猝死的消息。”
“啊?”黄阿姨立刻瞪圆眼睛。
孙聆雪又道:“哪天凌晨前能睡觉,我都会有负罪感,觉得工作不饱和。可熬夜多了、通宵多了,我又心慌气短,感觉随时会晕过去似的。真待下去,指不定下一个猝死的就是我呢?”
“那可不行!”黄阿姨本能地说了一句,又愣愣半晌,最后摇头叹息,“那还是回来更好,回来更好……这是拿命换钱呀!还是不干的好。”
“是吧?”孙聆雪哈哈一声,继续吃饭。每一次咀嚼和吞咽,都是对过去的告别。
吃过饭,孙聆雪帮忙洗碗。黄阿姨开了电视放新闻,主持人标准的播音腔回荡在狭窄陈旧的屋子里,便显得不那么寂寞。
【“截至今天下午6:37,云亭市第一医院的火灾事故造成137人受伤,起火原因还在调查中……”】
“云亭市第一医院?”孙聆雪关上水龙头,还在擦手,听见这段播报就往外走,“这是怎么回事?”
电视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她前天去过的医院,此时拉着封锁线,门诊大厅的侧面一片黢黑。
【“……据悉,起火地点位于门诊大楼,并未波及住院部,受伤的137人中多为医护人员……”】
望着那片黑色残痕,孙聆雪不觉看住了。怎么会?她想起那天在医院感受到的细微异样,那种怪异的感觉……
真是她的错觉吗?!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