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同意我过来,但是我成功说服了他。”贾斯汀说他和父亲进行了一场男人间的谈判,他的父母问了他两个问题,一,这件事是不是你确定要去做的?二,你是否要为这件事付出所有你应该做的努力?
贾斯汀强烈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当然,我还告诉他自己是和六七个同伴一起出行,绝对没有危险。”
这时,我手里的钓竿一沉,还以为是鱼儿上钩,拉上来一看,是个黑色的塑料袋。“你这不是欺骗吗?”
“对父母不算欺骗。”贾斯汀很快回答,“你呢,你怎么说服你父亲的?”
我把钩子上的塑料袋扯开,丢到一边,“我父亲不是一个好人。”
贾斯汀没再发问,伸手拍打了几下我的背部。
我和贾斯汀聊起中国高考的艰辛,他表示不敢相信,“哇哇哇”叫个不停。“你是没考上大学对吗?”我沮丧着点头。
“你可以过来美国读大学。”他说。我瞟了他一眼:“没钱。”
他问我大概需要多少钱,我随便报了个10万美金的数字。贾斯汀一手撑着脑袋,考虑许久,“我可以借给你。”
我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没钱还。”
贾斯汀摇摇头,“虽然你现在没钱,但是以后会有的,我相信你。”
我没理贾斯汀,去旁边的水坑抓了个虫子,挂在鱼钩上,甩进了河里。过了一会儿,“你说真的?”贾斯汀用力地点头。
“你们美国人恋爱是不是很随意的?”贾斯汀听了我的话,惊讶地张开嘴,“我们对感情是很认真的。”他说对感情认真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必备选项,自己还没有谈过恋爱。
我问他:“那你没有和女孩子**过?”贾斯汀点点头,“我第一次**是在14岁,但那只是派对上的娱乐活动。”
他说这次过来的很多物资都是朋友赞助的,他带着大家的期望来到这里,帐篷里的投影仪就是他喜欢的女孩提供的。
“那女孩也是一个好人。”我朝着贾斯汀伸出了大拇指。“是的,她很美。”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表白?”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生理上的冲动?前天我已经确定不是,但是昨天又不确定了。”
我扶着额头,“那你今天确定了吗?”
“没有。”贾斯汀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夜晚的河面很平静,能听到细碎的雨滴落在水里的声音。贾斯汀陷入了沉默。
“我能帮助他们改变吗?”
“不知道。”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气氛沉寂了很久,“至少,不会再糟糕了。”我对贾斯汀说。
贾斯汀不知道,每天下课以后,就是拿到巧克力的孩子和没有拿到巧克力孩子之间的斗争时刻。我见到一个孩子被打倒在地,脑袋不停地被同伴用石块敲击,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巧克力的右手。
在这片土地里,暴力只会隐藏,不会消散。
那夜过后,贾斯汀上课时变得更加努力。“你认为我刚才说的内容怎么样?”下课之后,贾斯汀不顾我的反对,拉着我讲了半小时的课。
“我缅语很差的,听不懂。”我摇摇头。贾斯汀瞪了我一眼,又重新开始练习。
他开始采取一对一谈话模式。把孩子叫到一边,问他们对于上课内容的感受,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有哪些内容是他们喜欢的之类。但是全都哑火,孩子只是站着,从不回答,眼神很怯懦,如果贾斯汀不抓住孩子的手臂,他们立刻就会跑开。
“孩子害怕你打他们,不敢回答的。”我说。
贾斯汀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在这里,说别人的坏话是要被打的。”
山区的孩子是金三角一个普遍缩影,一面装满恐惧,一面充斥暴虐。
有一天,贾斯汀告诉我,他和孩子交流的努力取得了成果,有个孩子说因为帐篷里站着很多人,在后面坐着看不到黑板。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打算升高放置黑板的台阶。“所以呢?”我问贾斯汀。
“你能把你房间那两张竹床放在这里吗?”贾斯汀拉着我走到讲台位置,比画了一下大小,说弄些石块垫在竹床下面就可以让黑板变得很高。
“那我睡在哪里?”我佯装恼怒地看着他。贾斯汀掏出口袋里的iPod递给我,说是补偿。
“算了。”我摆手把iPod推了回去。
也许是黑板的事情带给孩子信任,陆续有孩子选择和贾斯汀交流,课堂上学会了举手发言,有的女孩子甚至还会说自己喜欢贾斯汀。事情看起来正在朝着好的一面发展。
“今天有人叫我离开这里。”贾斯汀告诉我,某天下课后他被几个当地人围住,对方让他马上停止给这里的孩子上课。
“是什么人?”我问他。贾斯汀摇头,表示不知道。“要不先停一段时间吧?”我下意识觉得不对。
“我是美国公民,这是我的权利和自由,我绝对不会投降的。”贾斯汀音调很高。
他十分坚持,之后几天,又接到两次类似的警告。
我再次试图劝他,贾斯汀可能被我说得不耐烦了,直接告诉我:“如果真的出了事,我父母还有我的哥哥和妹妹。”
我有些无计可施,“如果你这一次公益再不停止,可能就倒在这个地方,后面所有你想做的东西都没了。”
贾斯汀说过,他还想去其他国家,帮助不同国家的人,甚至已经做了一些准备。
“这是我第一个想做的东西,如果我第一个都没有做好,遇到危险就退缩,后面就完全坚持不下去了。”虽然他还只是公益组织的预备役成员,却不肯妥协。
我实在劝不动,也不能把他的帐篷烧了,想了一圈,没觉得贾斯汀惹到了谁,加上他本身的性格原因,就没有再劝,毕竟美国公民的身份能够在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带给人安全感。
三天后,刚巧夜晚没下雨,我约贾斯汀去河边喝酒。两人搬了一大堆干木柴放在石头上,淋上汽油就变成篝火,我们面朝河流坐了下来。
“这首很好听啊。”我和贾斯汀两人一人一个耳机,听着iPod里传来歌声。“这是乡村音乐。”
贾斯汀开始和我解释什么是乡村音乐。
说话间,我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嚓嚓嚓”的声响。这种声响我很熟悉,是靴子踩在石头上才会发出来的。金三角什么人才会穿靴子?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到黑暗中有阴影靠近火堆,继而露出三个人的身影。
看清楚他们面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要出事。我们这些做边缘生意的人都管这种脸叫毒贩脸,是贩毒组织核心圈负责执行的一类人,是真真正正见过血的人。
领头的那个站着,盯着我们看了大概有六七秒钟。贾斯汀说了句:“什么事?”就打算站起来。
我把手拍在贾斯汀的手上,想叫他不要说话,但是话卡在胸腔怎么也叫不出来。贾斯汀过去没多久就发生了争吵,他的情绪很激动,右手不断在空中挥动,我的耳朵此时开始发出“嗡嗡”声,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
几乎就在一瞬间,领头人就把手枪指在贾斯汀的脑袋上,没有任何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我不知道那把枪的具体型号,但一定是大口径手枪,因为小口径手枪近距离射脑袋会出现一个小孔,而大口径手枪则会让后脑勺像是剥开榴莲一样爆开,脑浆像是果肉落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也就在这一瞬间,贾斯汀倒了下去,右手还保持着之前挥动的姿势,不停在地上抖动。后面两个人走上前来,一人拿出菜市场挂猪头的挂钩,朝贾斯汀脖子上扎去,一钩一拉一拖,就装进另一人准备好的黑色的大塑料袋里,用绳子封口打结,另一头挂了一块石头,就近沉入了河里。
我整个人都懵了,只记得那天是自己走回家的,对其他事情完全没有印象,当再次醒过来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正趴在**饿的厉害。
缓了两天,猜叔上门找我来喝酒。灌了半瓶威士忌,我缓过来一些。
我看着屋顶,“猜叔,你知道有个美国人在这里吗?”猜叔点头。
椅子坐的我很难受,把屁股四处挪着,“他前几天死了。”
“我知道。”
我的手垂在腿上,弓着腰,呼吸很重,眼睛看着桌面,“猜叔,你是不是事先就知道?”
猜叔觉得有些好笑,“这里是我的家,你说呢?”
我点头,“也对。”
沉默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猜叔深呼吸几口,“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猜叔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之后几天,可能是我没能隐藏住情绪,猜叔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几次找我喝酒的时候,他都露出扫兴的表情。
又过了两天,“猜叔儿子”过来找我。说是猜叔儿子,其实就是一个猜叔的手下,长得瘦小,一脸的刀疤,他是那种猜叔去厕所的时候会守在门口递纸的马屁精,所以我叫他猜叔儿子。他告诉了我贾斯汀被杀的理由:
金三角的贩毒组织人员消耗的很快,需要不定期补充兵源。因为十月份雨季结束就是出货的黄金期,而训练一个童兵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所以一般集中在七八月份招兵。
这些贩毒组织除了招募一些周边国家的雇佣兵,主要的兵源就来自组织附近的山村,而达邦因为人口较多,生育率也比较高,所以一直都作为中型的童兵供应地。
和外界想象中不同,贩毒组织招募童兵并不是抢掳,而是会和孩子的家庭商量。如果孩子在组织里能存活下来,这户人家每月就会得到两到七袋大米不等,取决于组织内部考核情况。
在征兵时,通常还会询问孩子自己的意见,这是为了防止孩子有过多的负面情绪,不利于训练,但大部分孩子给些零食就愿意过去。
而贾斯汀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在贾斯汀开帐篷小学之后,不仅孩子们不愿意去当童兵,就连不少大人也开始不同意了,缅甸人从众心理很强,加上达邦实在太小,一旦有户人家拒绝应征,其他人往往也会选择多做考虑。
为什么他们改变了自己的选择呢?被征兵可以定期拿到食物,而贾斯汀送出的巧克力只存在于这几个月。也许是见识到了世界的美好?也许是贾斯汀许诺给他们的希望?我没有去问过,只能在心里猜测。
“为什么以前没人和我说过这些?”我懊恼地问道。猜叔儿子惊愕看着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这句话仿如一记重锤,砸醒了我。如果早知道这些,就算把贾斯汀的帐篷烧了,我也会赶他走。
可惜没有如果。
金三角的秩序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猜叔给我安排了新的送货任务,经过村庄时,我看到有孩子和妇女站在路旁伸手,我停车,依例从后备厢里拿出些小包装的米和油交给他们。
回到营地,已是隔了一个星期的傍晚,天下着阴沉细雨,我重新来到帐篷,那里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附近的老人蹲着抽水烟,冒起的白雾很快消失;妇女则忙着烧火做饭,都是些野草野蘑菇,不舍得加盐;熟悉的孩子面孔少了很多,只留下一些年纪小的在互相丢石子玩。
似乎一切都没改变。
直到我看到有个男孩子趴在树荫下,不停翻动面前的《国家地理》,咧着嘴在笑。
我也笑了起来,仿佛重新回到了课堂:投影仪正在播放像素很渣的图像,那是关于南美洲风光的,每跳过一幅,孩子们就会“啊”地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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