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皓月当空,云影横斜。
湖面水波不兴,偶有锦鲤在水中晃动,溅起层层涟漪。
下了小舟,早有宫人垂手侍立在水榭旁,沈烬挥袖,示意众人退下。
漆黑廊檐下悬着铁马,空中摇曳着莲子的清香。
明窈一路也不肯多走,先前在小舟上待久了,她如今双膝还红肿着,触目惊心。
明窈趴在沈烬肩上,一手环在沈烬脖颈,琥珀眼眸映着满天星光。
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少顷才低声道。
“若是日后,我一直不会有孩子……”
沈烬侧身转眸,目光和明窈对上。
明窈讪讪张了张唇。
她还有一事不曾明说,以前沈烬给自己吃避子药不假,那时她也怕自己怀孕,故而私下也吃了不少避子药。
张太医的劝告着实委婉,明窈自个儿心里门清,她的身子……只怕难再有孩子了。
沈烬淡声:“你喜欢孩子?”
明窈摇摇头,又点点头,沉吟半晌,又摇了摇头。
沈烬胸腔溢出一声笑,他驻足侧目,好整以暇望着明窈,耐心等待明窈的回答。
明窈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她对小孩子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只想着顺其自然就好。
“而且,你是大周的天子……”
明窈声音慢吞吞,渐渐染上困意,“朝臣百官,应当都希望你后继有人。”
沈烬唇假勾起一点笑,笑意不达眼底。
眼中的讥诮转瞬即逝。
明窈虽闭着眼,可还是察觉到沈烬胸腔溢出的一记嘲讽,她不满拿脚尖踢了下沈烬的小腿。
“你在笑我。”
肯定的口吻。
明窈不乐意:“你笑我做什么?”
“不是笑你。”
沈烬漫不经心道,他只是觉得朝臣愚昧。
沈烬雷霆手段,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从来都不是一个温和仁厚的君主。
御驾亲征讨伐楼兰,斩杀楼兰王室,大兴改革……
桩桩件件,或多或少都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对弹劾,故而百官总想着若是国有储君就好了。
待太子继位,他们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沈烬唇角的嘲讽渐浓。
明窈忽然从这一点嘲讽品出沈烬的内心:“你是不是……不信任太子?即便、即便他是你的亲儿子?”
沈烬轻哂,不置可否。
他踩着月色,背着明窈一步步走回坤宁宫。
青石甬路,苍苔浓淡。
参差竹影散落在脚下,明窈后知后觉,沈烬自己弑父杀弟,他在先帝面前演了二十多年的戏,喜怒哀乐从不在外人眼前显露。
这样戒备心重的人,不信任自己的亲儿子……好像也在意料之
中。
长久的沉默,两人久久无言。
一路回到坤宁宫,刚在小舟上出了汗,沈烬一路往浴池走去。
池边立着紫檀嵌玉缂丝屏风,贵妃榻上铺着青缎软席,明窈仰躺在贵妃榻上,双眼若有所思。
沈烬坐在一旁,取下她鬓间的金镶玉步摇,懒声:“……怕了?”
弑父杀弟,六亲不认,沈烬理所当然以为明窈在害怕自己。
“不是。”
明窈脱口而出,她往前挪了一挪,半张脸贴在沈烬掌心,纤长睫毛如羽翼,扑簌簌在沈烬掌中闪动。
明窈抬起双眼,不偏不倚对上沈烬的视线。
她眼中澄澈空明,不沾染半点谎言。
“我只是在想,你不会累吗?”
这世上能得沈烬信任的人寥寥无几,为此,他几乎事事亲力亲为,甚少假手于人。
他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信。
明窈目光依旧,毫无半点退缩之意。
沈烬眸色一沉,修长手指捏着明窈的后颈:“习惯了。”
明窈一瞬不瞬盯着沈烬。
沈烬眉角轻扬:“心疼了?”
明窈转过身,只拿自己的后背对着沈烬,她拿衣袂掩面,瓮声瓮气道:“谁心疼你了?”
浴池水雾缭绕,水面上落满玫瑰花瓣,姹紫嫣红。
沈烬喉咙滚动,低哑笑了一声:“放心,我总能护住你的。”
有无太子而言,对沈烬而言无关紧要。他不信人心,只信权势。
“薛琰对你倒是不错,只是日后他的孩子就未必了。”
沈烬捏着明窈的手心,侃侃而谈。
明窈转身,和沈烬面对面躺着,她捏拳砸向沈烬:“我哥哥还没成亲呢,你都惦记起他的孩子了。”
沈烬撑掌接住。
明窈空出一只手,沿着沈烬稍拢的剑眉够了,她轻声细语:“我只是……不想你这样累。”
沈烬握住明窈双手,垂首,薄唇落在明窈眼睛上。
眸光渐渐暗下。
……
罗衣悄无声息飘在水面上,涟漪渐起。
池壁冰冷,明窈身子倚在池边,一双杏眸泪光点点。
眼前白雾朦胧,明窈只依稀瞧见烛光透过灯笼,流淌在池边。
浴池边上不知何时挥落下斑驳水珠。水珠映着横梁上的烛光,也照亮明窈脸上的红晕。
她从未做过这种事,明窈面红耳赤,她双手环在沈烬脖颈,生疏又笨拙。
不多时,明窈缴械投降,下颌无力倚在沈烬肩上。
沈烬好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弹弹明窈的耳坠,明知故问:“不是说不想我累吗?”
明窈狠狠剜了沈烬一眼,一双凤眸含羞带怯:“我说的又不是这种事!”
她哪知道沈烬这般不要脸,竟然、竟然……
沈烬挑眉:“……哪种事?”
指
尖轻捻着明窈耳坠上的玉石,沈烬往前半步,附唇落在明窈耳边:“是这种,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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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窈不知何来的力气,双手捧起一抔水往沈烬脸上泼去。
她连连往后躲开。
无奈还未等到她上岸,沈烬又一次握住她的手腕案,轻而易举将人拽入水中。
水花四溢。
……
……
明窈连着三四日不曾理会沈烬。
薛府。
日光满地,蝉鸣鸟叫声不绝于耳。
明窈倚在青缎软席上,侍女垂手侍立在明窈伸手,手中的罗扇轻轻扇动。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握在明窈手中,漆黑描金案几上摆着金胎掐丝珐琅凤耳豆,又有冰酥酪。
柳娘子拿团扇轻拍明窈手背:“莫要贪凉了,过两日你又该嚷嚷着肚子疼了。”
她往旁看了一眼,地上站着的婆子婢女会意,纷纷退下。
柳娘子挨着明窈坐下,拿团扇轻挡住红唇:“母亲昨日寻人拿到一张偏方。”
她从袖中掏出一物,悄悄塞到明窈手心。
明窈一头雾水,她随意展开方子,目光似有若无在纸上掠过。
明窈视线忽的顿住。
苦读医书半年有余,明窈如今不再是那个只对药理懵懵懂懂的女子。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如烫手山芋一样,明窈火速将方子往柳娘子怀里丢去。
明窈大惊失色:“这是什么?!”
方子上的种种补药,都是补血补……
明窈握住双颊,又拿团扇挡住自己。
如若沈烬真的身子有疾,只怕她也不会气到出宫了。
一想到那夜在水中,明窈当即气不打一处。
没有补药都那样了,若是再进补……
脸上的薄红又添了几分,明窈握着团扇,疯狂扇动扇子。
明窈语无伦次:“他、他用不上这些。”
若再不同柳娘子说实话,只怕日后明窈还会源源不断收到补药。
无奈之下,明窈只能同柳娘子说实话,“他身子无碍,是、是我先前曾落过水,留下了病根。”
柳娘子忧心忡忡,挽着明窈的手上下打量,她眼中含着热泪:“这事母亲怎么不曾听你提起?那先前那流言,是陛下故意让人传出来的?”
明窈点了点头,拿团扇轻点案几上的偏方:“日后不必再求药了,孩子一事我们都不急。“
“这还急什么?”柳娘子愁容满面,“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旁的事再大,也大不过身子去。”
“在说什么呢?”
廊檐下忽然传来薛琰一记笑声。
那偏方还大咧咧躺在案几上,明窈瞳孔骤紧,忙忙扯过方子塞在袖子中,抬首望去,薛琰满脸堆笑,意气风发步入屋子。
他手中还握着两株红莲,是刚从湖上摘下的。
() 薛琰让侍女找来白玉美人瓶,亲自将红莲供到瓶中,他掀袍坐在青缎软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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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琰不以为然:“本就是为她的事奔走的,不然这天这么热,谁耐烦在街上跑?”
明窈闻言抬眸:“哥哥可是帮我寻到地方了?”
薛琰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递给明窈:“这地方我亲自去看过了,房子院子都是新的,不必费什么功夫。”
先前明窈学医,也曾跟着张太医去过两三户贫苦人家。那些人家本就不富裕,家人生病对他们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为了治病而倾家荡产的人家比比皆是。
明窈本想替他们结了医药费,后来想着倒不如设立学堂,供那些清贫人家的孩子学医念书。
日后学有所成,也算有了一技之长,可以谋生。倘若家人生病,也不会束手无措。
这事明窈也同张太医和高良说过,二人无有不应,张太医还找来自己之前解甲归田的同僚,一并教孩子学医。
薛琰猛地灌下大半杯香薷饮解暑汤,他一面撑着额角,一面道:“只怕那些大人,不肯将孩子送过去。”
贫苦人家的孩子,自幼都是在家做活帮补家用的。
“这事我知道,总得慢慢来。”
她又和薛琰说了点学堂的事,忽见宫人疾步匆匆赶来,低声在明窈耳边道:“娘娘,陛下来了,说是接你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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