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出宫池时,衔月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刚刚进宫的李化吉发色枯燥,皮肤泛黄,还穿着一件臃肿的袄子,怎么看都像是粗鄙村妇,更因知道她年方十八,因此衔月对她除了轻视外还有点怜悯。
真可怜,为生计所累,才十八岁就累成了四五十岁鱼目珠子的模样。
这样一想,作为谢家家生子的她虽为奴婢,可好歹也是锦衣玉食的长大,比之李化吉不知幸运了多少。
可她不知道李化吉枯燥的长发是有意为之。
正如同在李化吉十一二岁,眉目间初初展开了颜色后,就开始学着阿娘用黄泥浆在脸上抹痕一样,这是底层女子为了避免祸事发生的智慧,李化吉遵从的一丝不苟。
但或许正是因为总用黄泥浆抹脸,无心栽柳地将阳光长久格挡在外,因此当李化吉洗净了脸,露出的肌肤就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又嫩又白,眉型纤长轻盈,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也被雾气蒸得水淋淋,柔顺青丝婉垂,显得她格外我见犹怜。
衔月笑道:“殿下有如此天人之姿,日后必然能相得好驸马。”
李化吉眉眼微动,并未接这话。
她并非是个容易忘本的姑娘,因此不会轻易地就飘飘然,她绝不会以为被宫婢们簇拥着服侍一回,穿上绫罗绸缎,她就真能从麻雀变成凤凰了。
李逢祥做了皇帝尚且还是谢狁掌中的傀儡,她一个做了十八年的乡野村妇的公主,又能相得什么好驸马。
不过是待价而沽,可以彼此交换的好筹码。
怪不得谢狁要派人来看着她。
衔月命人摆饭,李化吉很饿,又被谢狁吓得精疲力尽,确实需要进食补充体力,可是她没有胃口,只吃了小小一碗粳米饭就住了筷子,就是在这时候,太极宫来人了。
李化吉忙站了起来,衔月在旁,用掌心将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压了下去。
“殿下,注意仪态。”她吩咐人,“请往偏殿,殿下这就来。”
这是属于公主的腔调,明明手下无事,明明心急如焚,却还要款之又款,待传话的黄门等上会儿,才能翩然而至。
黄门开口就炸开了个惊雷:“陛下高热不退,不肯吃药,吵着闹着要见殿下。”
李化吉登时看向衔月,此事重大,衔月也不敢耽搁,忙让人准备轿子,李化吉不想耽误等待的时间,想自己先走去,衔月指了指她迤逦的拖尾裙摆。
李化吉顿悟,她已经不是可以自由自在于田间奔跑的村妇了,这漂亮的裙摆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将她紧紧地架上了高台。
幸而,抬轿的黄门脚程很快。
李化吉由寿山领着,进了寝殿。
那张明黄的床榻那么大,她的逢祥那么小,虾米一样的蜷缩在床榻的角落,厚重的被子盖在身上也隆不起弧度,只有细瘦的脖颈伸在外面,一会儿喊着阿娘,一会儿喊着阿姐。
李化吉迈着小碎步:“逢祥,阿姐在这。”
她把李逢祥抱了起来。
李逢祥与其说是被高热烧迷糊了,不若说是被谢狁吓懵了,他不能闭眼,闭眼就要再次看着谢狁平静随意地把剑刃插进先帝的心脏里,血溅三尺。
他记得很清楚,谢狁说他就是下一任皇帝了,宫里的所有人也都叫他陛下,他还不懂皇帝是什么,可他知道他是先帝的继任者,那么,往后他是不是也会步先帝的后尘?
李逢祥如坠冰窟,牙齿冻得上下打颤,弥漫上的冰水堵住了他呼吸的间隙,他冷得快喘不过气了,需要很多很多的炭火,可是那些宫人却说他发了热,要吃退热的药。
他根本不热!
李逢祥怀疑那碗黑漆漆的药汁是来要他的命的,死命咬着牙不肯打开。
寿山这才没了办法,去请李化吉。
李逢祥看着李化吉坐在床边,端起了那碗药。
她好漂亮啊。
李逢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她,印象中的她总是被生计压弯了腰,明明正是爱俏的年岁,却连一朵绢花都舍不得买,只等春来时摘一朵桃花别在耳边。
风吹花瓣散,李化吉的爱俏的心也就散了。
李逢祥眼眶里又犯起了热泪。
在盈满的泪眼中,李化吉尝了口药,道:“逢祥,你看阿姐都吃了,这是治退热的药,不是别的,你乖乖吃,吃了药才能病愈陪阿姐完。”
李逢祥含泪点了点头,很快,那碗汤药就被李化吉喂光了。
他窝在李化吉的怀里,不肯让她走,牵着她的手,要她唱童谣,此时他的心被雾霭蒙蔽着,只有阿姐柔声的小调才能替他驱散。
这对姐弟都不知道,隔着展开的素娟屏风,谢狁正负手而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谢狁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满宫十二殿的动静,样样都掌在他手心里,小皇帝不懂事,闹着不肯吃药,他自然也是知道。
只是在小皇帝拿命吵闹不休的那段时间,他正在凌烟阁处理政务,拢不开闲余,所以方才姗姗来迟。
也就是迟了这么一步,让他丧失了给皇帝灌药的乐趣,他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床榻前那道柔顺的身影,感到有些遗憾。
寿山在旁轻声询问:“陛下年岁小,离不开长公主,大司马看是否让长公主暂居太极宫偏殿?”
谢狁薄唇微启:“他真以为是来做皇帝的?”
寿山噤声。
殿里寂静下来,就显得李化吉的歌声极为明显,轻柔婉转,还夹着山阴地区的方言:“想起外婆桥,河江里小船摇啊摇,囡囡摇篮里困觉觉。”
李逢祥的手从牵改抱,牢牢地拽着她的腰,哪怕睡着了,也不肯叫她走。
李化吉垂下头,耐心地拍着背哄他,锦服放量宽大,将她纤长玲珑的身形遮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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