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如此想着,皇帝立马动身去北疆。
他本想瞒着静妃,可转念一想,自己将有许多时日见不着她,怕是会思之如狂。
马车疾行,一路颠簸,二人终于踏上了北疆的土地。
刚一走下马车,小皇帝便猛地一蹙眉。
这里条件并不好。
漠漠黄沙,北风呼啦啦地刮。皇帝方一下马,就被迷得满眼都是沙子。冬风本就干燥,此刻迎面而来,更令人的皮肤产生一种皲裂感。
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亲临北疆,众将士齐齐放下手中兵器,朝他恭敬一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震天。
皇帝却神色恹恹,目光中带了些锐利之色,扫视过众人。
自义邙签下降书后,不少将士归家,只余一小部分依然在北疆驻扎。此次皇帝前来,几乎在北疆的将士都来迎拜。他心想,那个人应当也在其中。
如此想着。
皇帝转过头,伸手唤来静妃。
日影之下,男人目光柔缓。只见着一身华服的女子乖顺上前,她面色平淡,一下便被皇帝搂住了腰身。
众人知晓,这是他们的静妃娘娘。
自一年多前入宫,便盛宠不衰。
将士们亦朝她恭敬遥拜。
他们的眼神虔诚而敬重,那是对上.位者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尊崇。即便静妃是个女子,却也是他们的主子。齐刷刷一声,将士又跪了一地。他们的兵器横放于地上,低着头,不敢望她。
“静妃。”
兰清荷听到自耳边传来的,男人亲昵的呼唤声。
那只手掐在她腰间,竟令她有几分无所适从——他的眼神太宠溺、语气太亲昵了。即便先前二人有过更亲密之举,但如今站在这烈日之下、面对着所有北疆将士,她脸上写满了不自在。
“怎么了?”
幼帝嘴角边噙着笑。
“发什么愣?”
兰清荷的身子很僵。
似乎某种感应,她竟从人群中,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
——相较于一年多前,他更晒黑了些,脸上的线条也愈发流畅坚毅。男人跪在人群之中,并没有将头埋得很低,相反的,他微微抬首,一双眼凝望向皇帝眼中的女子。
也就是这一眼。
二人对视。
皇宫里,恩泽的沐浴,浸养得她眉目愈发柔美。女子身披着雪白的狐氅,衣袖上以金线勾勒出一朵富贵的牡丹花。冷风呼啸而至,吹得人脸颊生红,她的乌眸里更像是积了雪雾般,清冷美丽。
四目相触。
对视的一瞬间,兰清荷原本平静如死水的眸光,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那波澜轻微,并不甚明显,又转瞬即逝。若是不注意,便让人完全无法察觉到静妃神色的变化。兰清荷眼睫垂下,眸光以鸦青色的帘轻轻遮挡住。她不
再去看骆平安,将脸偏至他处。
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对方是在看她。
目光穿过重重人群,与冬风一道而来。
耳畔似有疾厉的风声。
狂风卷过凌乱的记忆,吹拂得人心潮涌动。兰清荷似乎看见,男人眼底忽尔翻涌起的情绪——他跪在人群之中,与周围人一道,仰视着她。
仰视着那位环住她腰身的男人。
敬畏,仰望,惊愕。
还有……
她还没来得及去探究其中多余的情愫,目光便被人截了去。
皇帝也看到了二人的对视。
他的面色一沉,整张脸耷拉着,脸色极为难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周围人不知所以,却也不敢乱动弹,皆是猛吸了一口气,屏息凝神。
这……皇上方才还好好着。
怎么突然一下子,竟还发起了脾气?
“皇上,”为首的军官战战兢兢问道,“可要先开始阅兵?”
皇帝耷拉着一张小脸,冷冷一挥袖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
“阅。”
他拉住静妃,坐下。
北疆的沙尘很大,风乍一吹,便是黄沙滚滚。这几年在沈蹊的带领下,北疆军容严整,军纪严明。将士们踏着黄沙而来,带起一阵脚步踏踏声。
皇帝神色恹恹,没有太多心思。
他知晓,在这人群之中,一定有双眼睛在默默关注着他与静妃。
一想到这个人,他本能性地感到厌恶,甚至还起了杀意。
龙袍微摆,天子端正地坐在那里,目色沉沉,面上不辨悲喜。
一股恶寒在他胃中流窜,竟叫他欲干呕出声,皇帝不知晓,自己竟好妒到了这般地步。他本是一国之君,心怀的是天下苍生,是百姓社稷,肚量不应如此之小。但如今心想着那名觊觎静妃的男子,他只想将其赐死。
株连九族才好。
皇帝甚至想,自己赐死了他,将他的尸.体带到静妃面前,或者当着静妃的面将其五马分尸,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也会觉得恶心吧。
以往深爱的男人,变成腐臭的尸.块,或是一滩烂肉泥。
她应当会死心吧。
如此思忖着,他嘴角一勾,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周围侍人见皇帝笑了,还以为他心情大好,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左右擦了擦汗,开始为皇帝讲起军中情况来。只见那一身龙袍之人端坐于椅上,身侧忽尔传来盈盈暗香。
一道风,带着静妃身上的香气,飘逸入鼻息。
皇帝伸手,像召只猫儿般,将她唤过来。
“与朕坐一起。”
椅子还不够大。
他想了想,余光瞥过营中将士,唇角笑意更甚。
“来,坐朕怀里。”
他目光缱绻亲昵。
果不其然,静
妃一愣神。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一道重力,被人轻而易举地拉入怀中。
“皇上——”
众人皆不敢抬头。
皇帝与静妃如此调.情,实乃闺中情.趣。只见着皇上大手一揽,径直握住静妃的腰身。女子头上的步摇晃了一晃儿,金光交错,绕得人移不开眼。
她被握得腰身下沉。
方一回首,对上皇帝那一双眼。
少年帝王面容极白,日光耀眼,照得他面上终于有了些生气。兰清荷想要躲,可对方的力道太大了、将她整个人禁锢得愈发紧。女子腰身婀娜,从颈间传来香气,让皇帝不受控制的情动,下一刻,兰清荷竟感觉自己坐到了……
她浑身一僵,再度回头。
“皇上?”
她虽然比皇帝大上几岁,可身量却比他小上许多。对方稍用些力气,自己整个人便像丢了骨头般软绵绵地倒在男人怀里。
兰清荷下意识地想逃,可对方根本不容她躲避,不仅如此,举止还愈发亲昵……
众军不敢抬眼。
但她知晓,这军队之中,一定有一双眼,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注视着皇帝的大手贪恋地抚过她的腰间,注视着皇帝轻轻揉捏着她的耳垂,注视着皇帝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着情话……兰清荷唇边弧度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她未料到皇帝会这般。
整个人呆呆傻傻的。
正发着愣,皇帝低下头,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
亲密无间之下,是他不带感情的命令。
“笑得开心些。”
“不然朕就杀了他。”
听到这句话,兰清荷脊背一寒。
皇帝这不是在开玩笑。
相反,说完这句话后,对方竟还端详起她的神色来。
他微眯着眼,眸中情绪晦暗不明。冬季日影灼烈,金灿灿一层阳光落入男人幽深的眼眸中。
静妃,笑得开心些。
不然——
那凉意直从脊柱往上窜,叫兰清荷僵硬地向上扬了扬唇角。见她“笑”了,皇帝似乎大为满意。
他愉悦地笑出来,笑声徘徊在兰清荷的耳畔。
大家都知晓静妃格外受宠,一侧有识眼色的下人点头哈腰地来恭维。闻言,皇帝将她搂得更紧了,丝毫不顾及如今身处于这光天化日之下。
他便是,要那男人看见。
要那男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与静妃有多恩爱。
【十】
休息时,兰清荷被人领回军帐。
皇帝还有些事未处理,她便一个人回到帐中。兴许是先前在北疆住惯了帐子,如今走入军帐,她竟有些感到亲切。
自马车停落在北疆的土地上,这一种熟悉感扑面而至,如今走入军帐,这等感觉更甚。皇帝在外忙于政事,兰清荷也一个人乐得个清闲。她走回帐里,将帐子口严严实实地拉下来。方坐下歇息没多久,忽尔见
帐外闪过一个人影。
似乎某种心灵感应。
她坐起来,懒懒地朝外问了句:“何人?”
那道人影踯躅了少时。
却是无人应答。
兰清荷心中有疑,静静候了片刻,依旧等不到声息。倒是帐子外的风声呼啸得紧,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秃巴巴的枝干。
“何人在帐外?”
午后有些困意,她的声音也提不起劲儿。
就在她正准备往帐外走时,突然传来树枝碎裂声。似乎有人不小心踩在树枝上,嘎吱一下,二人身形微顿。
“谁?”
她“唰啦”一下,抬起帘帐。
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闯入眼帘。
他一身戎装,皮肤被风沙吹打得粗糙了些。手里未拿兵器,只身一人站在帐外徘徊。似乎未曾想过她会掀开军帐,骆平安愣了一愣。二人四目相对,只剩寂静的风声从间呼啸而过。
终于。
骆平安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对着她恭敬跪拜:
“兰——静妃娘娘。”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后四个字说得有些艰涩。
兰清荷披着雪白的氅衣,整个人像一只毛绒绒的狐狸。见了男人,她面上并没有过多神色,一双眼轻飘飘地一瞥,淡淡道:
“起身罢。”
她没有问对方,何故在自己帐门口徘徊。
只见静妃身形慵懒,眸底依稀有恹恹之色,骆平安微垂下眼睫。
方才他在帐前徘徊少时,本不想走进帐,也全然未料到静妃会掀开帐帘。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只是心底里有个念想,便指引着他走过来了。
他是想见她的,想在她帐子门口守着。只是过往身份悬殊,如今二人之间更是隔了一道天堑,让他不再敢去想,更不敢肖想。
她已是圣上的宠妃。
莫说是与她相见了,就算是多看她一眼,惹得圣上大怒,他立马会被株连九族。
无声片刻。
彼时已至黄昏,金粉色的霞光落了一地,笼罩在人身上,也将兰清荷的脸庞终于衬出了些生气。不远处传来将士们的脚步声,原是几人方用了晚饭,出来值勤。
几名壮汉一边走,一边嬉笑,马上就要走到这边来。
见状,静妃终于开口:
“骆将军还不走,是打算被人看见么?”
看见什么?
二人并没有什么私情。
若非要说有,那都是兰清荷入宫前,对他残存的那些念想。如今时过境迁,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闻言,骆平安的嘴唇动了动。他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转眼又看到女子冰冷的神色。她的表情极淡,眸光也是极冷的,像是先前被他狠狠伤害过,静妃面上竟还有几分脆弱感。
他该去说什么?
对不起么?
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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