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安静了一会。
嬴政看向张婴,眼眸带着鼓励,道:“阿婴,不论对错,畅所欲言。”
张婴抬头看向嬴政,道:“仲父,只能挑刺,不能说优点吗?”
这个提议乍一看。
核心差不多是给大秦军爵一次转业机会,同时强调入咸阳的文臣必须拥有强健的体魄,以及军事素养。
抛开“选拔渠道狭小、拉帮结派”等问题,对于一个知道“重文抑武”历史,以及“外行指导内行”导致的战场悲剧事件的人而言。
张婴对这种建议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哈!”嬴政轻轻一笑,目光落在张婴期待的眼神上,平淡道,“不行。”
张婴耸了耸肩,好吧,看来仲父就是要看看他杠精的功力了。
他想了想,道:“仲父。我不反感这个,但我有三个疑惑。
大秦并未给士卒发放军饷,也不提供衣物。但大秦士卒之所以愿意浴血沙场,是因为杀一人,就可以立功,改变命运。
现在告诉他们,军中提供纸张,读书能够离开秦军,前往咸阳当官。那么是不是聪明的人会选择读书离开,军中却多只留些不会读书的莽夫?我们大秦军的将官战斗力会不会直线下降。”
嬴政微一挑眉。
姚贾立刻道:“你这是诡辩。”
张婴双手向下压了压,道:“我知道!不要激动,我也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但你不能否认这个可能性,毕竟人趋利而避害。越是聪明的人,越能抓住机会!姚郎官,你不也是这样吗?!”
姚贾一时哽住。
张婴继续道:“第二个疑问,这个制度和军功爵制度,是单方面依存的关系。
但这么多朝臣聚在一起,应该不是只想讨论出一个军功爵制度的附属品吧。
今日的议题,多半是想借着普及纸张的能力,找到一个,当战场不够时,能取代军功爵制,成为大秦黔首们平等晋升机制的议题吧。
这个军爵举荐制度,几乎完全和军功爵制度绑定在一起。百姓们还是得经历战场之后才能改变命运。这有什么区别呢?”
姚贾一顿,一时哑口无言。
嬴政目光扫了一遍朝臣们的表情,微微颌首,然后看向张婴道:“很好,阿婴继续看下一份奏章。”
张婴一顿,默默咽回刚刚想的第三个条杠精语录。
他翻开第二份奏折,细细的看了一遍,忽然一笑。
嬴政的目光始终落在张婴身上,见张婴笑容灿烂,故意调侃了一句道:“怎么?又是阿婴欣赏的制度?”
其他朝臣们也看过去。
张婴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不是!这个制度没有多吸引我。但仲父之前让我挑剔军功爵举荐制,我还有些想法没说完,本来以为会浪费。但现在一看到这个郡守举荐制,嗯,换汤不换药,之前想的内容可以直接用上。”
嬴政微微挑眉,饶有兴趣的开
口道:“哦?这两个制度在你看来是换汤不换药?”
张婴点了点头,为了保险,补充了一句道:“挑刺方面是这样。”
这时,司马欣拱手道:“敢问婴小郎君对郡守举荐制有何高见?又为何说他与军功爵制度的缺点如出一辙?”
奏章上的这个郡守举荐制是这样的。
大秦郡守每年可举荐人才去咸阳。
一方面是举荐廉吏能吏。这些人才来到咸阳后,由丞相向他们提出几个政治问题,丞相在看过他们的对策后,再决定是留任咸阳,还是送回当地当官去。
另一方面是嘉奖民间的孝子、名士,郡县每年可举荐大孝子、或有德望的人前往咸阳,擅武的可以去皇宫做卫尉、郎官等。
擅文的可以拿牌他们去博士学宫、四大学室学习,根据他们的才能,分回原籍贯地区工作。
这个制度怎么看都和汉朝的乡举里选制度差不多。
乡举里选制度当然是有优势的,否则也不会用那么多年。
但要对它挑刺,对于杠精而言,真的是分分钟的事情。
张婴道:“高见谈不上。只是我有两个困惑。
首先是举荐廉吏能吏,还是那句老话,我们要的是一个能让大秦黔首,也就是白身能参与的公平选拔的制度。
但能在大秦当廉吏能吏,他必然是从吏而师,家中要么有秦吏,要么是贵族,要么走了狗屎运拜了师。
但这是不是和之前说的军功爵举荐制一样,只是选拔的范围从军爵变成了小吏,还是与广大的秦黔首白身没太大的关系。
你或许能说在纸张普及之后,寻常黔首也可以学习律法,也可以去竞选当小吏。
那么第二个困惑又来了,也是我在思考军功爵举荐制时有的念头。
现在的郡守多是世家贵族后裔,他们举荐人来咸阳,我也不说全部,但绝大部分会举荐自己的亲友,或者自己的心腹。
最妙的是,这些人的选拔不需要通过中央,都是他们自治,自己选拔,这是不是会形成一个小朝廷。那些当地人是听朝廷的还是听郡守……”
张婴还没说完。
司马欣忽然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声音透着冤枉道:“陛下圣明!臣绝无二心!”
好些与司马欣关系不错的朝臣,或者说赞同郡守举荐制的朝臣们也跟着“哗啦”出场,再三向嬴政阐述自己为何会支持郡守举荐制,就差没“比干挖心”好展示自己一颗红心向着大秦。
张婴:……
他人蚌珠了。
张婴有些手足无措,忽然听见上方的仲父猛一拍桌子。
他连忙偷瞄了一眼嬴政,对方的表情很严肃,张婴心下狂跳,艾玛,该不会是自己杠精了一把,惹得大秦朝堂要震荡了吧!
正当张婴思考如何化解这个麻烦时,嬴政的嗓音低沉的响起。
他道:“都起来!朕之前与阿婴,也与你们承诺过,不论对错,畅所欲言,何故作
如此姿态?不信朕?”
众臣纷纷拱手道:“臣不敢。”
“我看你们敢得很。”
嬴政目光锐利地扫过几名朝臣,看得他们的背脊又弯了些,“关于阿婴的这些疑惑,你们都去写折子上,七日内上呈。”
朝臣们悄悄对视一眼,都能从彼此眼里看到一抹无奈。
但他们再次抬起头,是纷纷拱手道:“唯。”
嬴政严肃的表情又温和下来,语气带着点安抚,道:“你们都是与我相伴数载的老臣。
平日里,你们总劝朕一定要保留群臣对策不一,群策群力的议政之风,说它弥足珍贵。
朕可有阻碍过你们发表异议?可有独断专行过?朕是不是都做到了!
眼下,郡县举荐晋升制,此制度乃国家稳定长久之策,牵涉甚广,厉害深远,得群策群议,广纳意见。既如此,阿婴提出异议,你们应该如朕一般,坦然面对,多思办法才是。
怎么轮到你们自己身上时,就不乐意听异议,不乐意对意见进行改变?
怎么?过去议政之风的说法,都是糊弄朕的不成?”
嬴政说完,朝臣们立刻腰几乎弯到地上了,齐声道:“臣不敢,臣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是臣等傲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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