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赖。”
她是天生适合当宠儿的人,旁人无论对她再好,好似都是她应得的,是玲珑剔透的容器,装得下世间所有盛情。
如果非要去细究这不合理,会很伤脑筋。
就比如沈禾之。
上洗手间回来的沈禾之,在走廊遇上离席的沈弗峥。
这一阵子她在沈家已经算安分老实,章载年无大碍,她居心不良往州市跑的那一趟,误打误撞也算成全了沈章两家明面上破冰,也是为着一点面子,沈秉林只私下动过怒气,也没再把之前的事拿出来计较。
人人都会看风向,晓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可这风向越是往章家往钟弥那边飘,她心里越是像积下一口吐不出来的恶气。
她很明白,造成今天这样的情况,是因为章载年吗?不是,章载年只不过是为他的外孙女锦上添花。
所有人都将钟弥高高捧起的局面,是沈弗峥一手造就的。
沈禾之在席上没有喝几杯,此刻跟沈弗峥说话也全然清醒。
“你现在对钟弥是一时迷恋昏了头,分不清利弊了,老先生徒有声名,对你以后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你把她捧得这么高,德不配位,日后她只会频频出错,影响你,影响沈家。”
走廊柔和的灯光,照在沈弗峥平静的面容之上,那种平静里带着绸缪意味,隐隐泛起冷意。
随即眉心聚拢,沈弗峥问了一个很跳脱的问题。
“当年,你跟小姑父也是这么说的吗?”
沈禾之霎时变了脸色。
心虚了一块,她便要用声量与气势去补,赫赫扬扬道:“如果没有我,没有沈家,他会有今天?”
“这么多年,在沈家饭桌上我从没见小姑父高兴过,也是因为有了今天吧?也不知道他后不后悔。”
沈弗峥清淡的声线,只将话意衬得更加讽刺。
沈禾之气到说不出话。
沈弗峥露出些许困惑表情,“弥弥就是个小孩子,小姑姑为什么总要这么挑剔她?”
关于钟弥的不好不足,沈禾之自然张口就能说出数条来,可她面前的沈弗峥并没有给她出声的机会。
他脸上那层困惑,仿佛如一抹淡白雾气,转眼就散了。
根本不需要旁人来解答。
神情依旧由那副温润公子的壳子拘着,如水淡漠,话音却字字有力,是不容辩驳的强硬。
“她不会,我会教,她出错,我会管,在这个家里,没有人可以越过我去指点她,更何况,连我妈都没做的事,小姑姑这么越俎代庖不合适吧?”
“如果长者都这么爱为难小辈,那么蒋骓以后的处境也不会太好,小姑姑不担心吗?”
沈禾之瞪住眼。
她听得懂弦外之音,沈弗峥不惜用为难蒋骓的法子来提醒她对钟弥客气些,荒谬之余,一口气提上来,便下不去,乱息如奔马在她胸口猛撞,她
震惊道:“你居然拿一个外人这么比较?”
“一时失言。”
沈弗峥盯着她,淡淡道,“一个外人,的确不能和我未来的太太相比。”
沈禾之舌干喉苦,周身发冷发麻仿佛血脉逆行,利来利往敲着算盘的人,对下才盛气凌人,对上她比谁都拎得清轻重。
蒋骓以后还要靠沈弗峥提拔。
她不能为了一点私人怨气,毁了儿子的前途。
沈弗峥也没说话,仿佛给足时间让她自己想通。
总是用一堆道理逼别人权衡的人,终有遭反噬的一天,也要权衡取舍。
见她有冷静下来的意思,沈弗峥也缓了声音,露出一丝浅笑,“爷爷一直说,家族兴盛,要靠众人齐心,我们同姓着一个‘沈’字,我怎么会为难小姑姑呢?”
沈禾之既麻木,又有些后怕。
她一贯知道这个侄子有本事,只是这本事从没落到她身上来,今天初初领教,已然胆寒。
“你想怎么样?”
“自然是帮小姑姑一把。”沈弗峥平淡说道,“弥弥以后是我的太太,免不了要处理一些沈家的人际关系,怎么好让人知道,小姑姑和我的太太不睦,万一被有心人揣测去,只怕会以为是我跟小姑姑关系不好,我太太只是随我,这影响对小姑姑对蒋骓都实在不利,小姑姑比我清楚,京市这圈子不大,却多得是见风使舵的人。”
蒋骓瞧着身边的沈禾之,觉得一趟洗手间回来,他妈有些不对劲,一言不发,又似藏着一肚子话。
而此刻宴席场面上,沈弗峥正做中间人,带着钟弥和沈兴之说话。
沈兴之很客气地说着钟弥上次去南市,也没跟沈弗峥一块来家里坐坐,下次有空再过去玩。
“你跟钟弥关系看起来不错。”
沈禾之之前大力反对沈弗峥和钟弥的事,沈家人尽皆知。
忽然被这么一问,蒋骓目光转过去,以为这是把刺挑到自己身上来,要他也跟钟弥划清界限。
蒋骓立时厌烦不耐。
“小鱼和弥弥常在一块玩,我跟她接触倒不算多,四哥现在把中科的股份都转给她了,她不管事,以后倒实打实是我上司。”
如此说完,沈禾之表情更古怪了。
蒋骓冷淡丢下一句,算是提醒自己的妈不要再伸手干涉:“我跟弥弥关系好,对我没坏处。”
这场宴席一散,外公和章女士也回了州市。
酷暑当头,钟弥在京市的生活迎来全新的平静。
每个月中,沈弗峥都带她回沈家老宅吃一次饭,他在车上握着她的手说,就算以后结了婚,也差不多是这样,该应付的人应付一下,不会太辛苦。
他一向说到做到,承诺不会太辛苦的事,绝不会让钟弥操心疲累。
只是有时候,这人说话也不说全。
早知道生日那次他让她签字的文件,导致她之后需要以董事的身份去出席一些重要会议,钟弥才不会看都不
看,就唰唰把自己名字签上去。()
钟弥起初怨言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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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只是给我钱,收就收了吧,毕竟做人头等大忌,就是别跟钱过不去,没想到!你是骗我多打一份工!”
沈弗峥蹙起眉心,问她:“做人头等大忌,就是别跟钱过不去,这话也是你外公教的?”
钟弥耸肩回答:“不是啊,这话是盛澎的口头禅。”
沈弗峥失笑,怪不得,听着耳熟。
钟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鼓腮道:“你还笑!你个没有良心的黑心资本家!连女朋友的劳动力都要压榨,还笑,你还是不是人啊?”
单是那份合同,钟弥都看不懂,隔行如隔山,真叫她去学那些管理决策的事务,光想想就开始脑子疼了,但要是直接摆烂说不学,又显得她毫无上进心。
沈弗峥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只觉好笑,捏一捏她的手说:“用不着你费心,到时候我会安排助理陪你,他会替你说话,你只需要去走个过场就好了。”
“真这么简单吗?”
钟弥眼神亮了一下,又半信半疑,“那干嘛费这么大劲让我去走过场?”
“一个人的威严,往往不在于他有多少能力,而在于他有多少话语权。”
能力使其出众,而话语权才能使人臣服。
钟弥被一语点透。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在酒店房间,她懵懵懂懂吃着多刺鲜美的鲥鱼,沈弗峥告诉她,对于不能脱离的环境,你能做的事更多地掌握话语权。
当时钟弥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沈弗峥摸摸她的脸说没关系,他会教她,不会太辛苦的。
他说的每个字,都在时光里慢慢兑现。
得知自己不用费劲多打一份工,钟弥笑着凑过去,在他脸上啵唧亲一下,转起自己的裙摆,往衣帽间跑,声音透着兴高采烈,像要去参加什么好玩的活动。
“我好像没有职业正装,我要穿那种粗呢的套装裙子,把头发挽起来,化淡妆,涂红唇,踩尖头细高跟,拎铂金包,开会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成年轻又时髦的女高管样子!”
日子好像一碗化了蜜的水,既清透又有甜味。
唯一的苦恼大概是钟弥养的那只小鹦鹉还没毕业。
训鸟师说它之前说“弥弥发财”就音调不准,声拖得太长,又委婉说这小鹦鹉不算太聪明,既要学新词,又要矫正口音,所以前前后后教了大半年。
八月底,胡葭荔结婚,钟弥回了州市。
跟沈弗峥打电话,她还在惦记这件事,叫他来州市前别忘了把鹦鹉接回家。
夏末天气,近傍晚下一场大雨。
馥华堂下午的戏散场,迎着返晴的薄薄霞光,客人陆陆续续离开,老戴招呼人,照例放下二楼的风帘。
雨后潮晦的风穿堂而过,风帘下的玉坠叮当作响。
钟弥在楼上休息喝茶,忽听楼下老戴的声音在喊她,说有人找。
她一席水蓝色的正绢旗袍,娉婷走出,雪白手臂往乌木栏杆上一伏,朝下看去。
来人穿一件白衬衫,长身玉立。
钟弥的观感亦如两年前第一次见他,也是八月,也是在戏馆,风帘翠幕后惊鸿一瞥,只觉得这人穿白色很正。
与初见时相比,彼此换了站位。
她在楼上,他在楼下,他身后亦是一个晦雨返晴的傍晚,逆着光,手上提着紫竹鸟笼,里头是一只翅羽鲜亮的小鹦鹉。
对视一笑间,他将手中鸟笼稍稍提起。
那小鹦鹉立刻勤切叫起来,而她也终于听到弥弥发财的后半句——
“弥弥发财,弥弥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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