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她在七个月的时候请了假,不再去厂里,但她在家也没闲着,而是亲手给宝宝做婴儿床。
那是她照着外国电影里的婴儿床做出来的,虽然是木头做的,但木轮子也能推着走动。
她把自己做的小衣服和小被子都放在婴儿床里,想象着她的孩子躺在婴儿床里的模样。
想着想着,她就不会不自觉脸上露出笑容。
窗外的树木从蓬勃的绿意变得金黄,在她独自在家的这天早上,一股热流忽然从她的大腿上滑落。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好像也有一股热流往外涌,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保持平静走向电话机。
她镇定地拨通了唐文良单位的号码,用手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对电话机那端的唐文良说:“我好像要生了。”
电话那端是一阵兵荒马乱。
这个孩子比预计来得要早,她被推进手术台的时候,唐文良的脸色煞白成了一片,反而是黎开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不断在心中念着着“宝宝不要怕”。
“不要怕,宝宝,妈妈就在这里。”
……
她念着不怕,手却忍不住发抖,说不清是痛还是惧。
明亮的灯光、消毒水的味道、陌生的仪器环绕着她,一个个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模糊了面容,手术耳边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什么“调整呼吸”、什么“坚持住”……
她不断深呼吸,努力让气息稳定,配合着身体更好地发力。
在这一点上,黎开做得很好。
常年被打的人在控制呼吸的时候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哪怕身体痛到了极致,黎开的呼吸都能格外平稳。
因为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刺激到她的母亲。
有时候她呼吸也是错的。
“不行!她羊水不足…….”周围人的音量突然拔高。
一直维持着分娩阵痛呼吸法的黎开愣了一下,所有的思绪好像都在这一刻脑子里炸开,她的呼吸也
乱了。
“快点剖!”
“羊水过少可能导致胎儿宫内缺氧或窒息......”
“很不幸(),你的孩子流掉了。”
“怎么还没死?”
所有嘈杂的声音?()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最后仿佛只叠成了一句话:
“怎么还没死?”
刚生产完的女人躺在简陋的床上,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她疲惫冷漠地看着在地上大哭不已的婴儿,冷不丁问道:“怎么还没死?”
黎开的喉咙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掐住了,每根手指都在一点一点收紧,掐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点哭声都无法溢出,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
“怎么还没死?”
“怎么打也打不死。”
“不给你饭吃也饿不死。”
“生病了也烧不死。”
“连把你丢在山里你还能找回来。”
......
“黎开,你怎么还活着?”
黎开感觉到有一股力气缓缓从她的身体里抽走了,一点一点,从她会逃跑的那只脚开始离开,然后是她的肚子,怀着宝宝的肚子,再然后是她的胸腔,最后到了她的喉头和鼻子。
而后,她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声。
刚生产完的女人面色苍白、满头是汗,神情疲惫冷漠,她抬起了眼——
“快看看你的宝宝!”
“我还以为把你扔在地上会死,结果一直没死,一直哭,哭个不停,哭啊哭啊哭得我烦死了......”
“快来让妈妈抱一下宝宝!”
“哭到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难受得要死去抱你,结果你就不哭了。”
护士将刚出生的婴儿放在了黎开的怀里,黎开颤抖着手抱住了这个孩子,那么小、那么可怜的一个婴儿。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做好了自己脱一层皮、抽出脊梁骨、流半身的血甚至一条命去换这个孩子的准备了。
但这个孩子没让她丢掉半条命、反而送回了她丢掉的魂。
“宝宝......”黎开望着这个孩子,颤声道:“不哭。”
……
后来黎开才知道,她生孩子的时候,唐文良签字给她打了无痛。一个很贵的东西,是这两年才出来的一个新东西,打了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唐文良从来没和她说过有这个东西,可能是知道以她的性格绝对舍不得那笔钱。
不过那都是后面她才知道的事情了,此刻唐文良围在她和宝宝身边,又想看她,又想看孩子,眼睛都不知道要先照顾哪一边。
“我们宝宝长得真漂亮,像你。”唐文良忍不住夸道。
刚出生的婴儿还不会睁眼,她的宝宝闭着眼的模样已经好看得有些过分了,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夸一句好看,哪怕是见惯了新生儿的医生也说了句这孩子长得真漂亮。
对于孩子长得如此漂亮这件事,是黎开和唐文良都没想到的。
() 黎开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唐郁,郁是草木丛生繁茂的意思,她希望这个孩子今后的人生都生机勃勃。
这是她对外说的名字含义。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是她不曾对人说过的,哪怕对唐文良也不曾提及。
“郁金香的花语是聪颖能干。”
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像她一样聪颖能干,因为她靠聪明和勤快得到了许多。
但现在,她的孩子虽然不知道会不会聪颖能干,却有着比郁金香还要美丽的外表。
一周后,唐郁会睁眼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唐郁的眼睛,异常美丽的蓝眼睛。
她和唐文良都是黑眼睛、黑头发,谁也没想到他们的孩子会是蓝眼睛。
他们去了一趟医院,做了亲子鉴定、确认过孩子没有抱错后,医生告诉他们,也许是他们中有混血的基因,所以孩子是蓝眼睛,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不是没有。
唐文良说他家祖祖辈辈都在大山,应该没有这个混血的基因。
黎开并不确定自己这边的情况,因为她生父不详、又和母亲断联。
但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不管她的孩子是什么颜色的眼睛,都是她的孩子。
她和唐文良带着孩子回了家,她和唐文良都没有父母帮衬,只能靠自己带孩子。
她辞掉了厂里的工作,唐文良则是更加努力地工作。
她的小家在很努力地生活,但没想到的是,许多人在背后议论,有人说是他们抱错了孩子,有人说是她背后偷人,有人说她辞掉工作就是没脸见人了……
那些风言风语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满天飞,哪怕唐文良尽力瞒着她,却还是让她听见了。
那些平日里对她客客气气的人,在发现她的孩子是蓝眼睛后,就好像突然从她的身上发现了一个靶子。
谁都可以往靶子上射出一箭,如果正中红心,还会赢来喝彩与掌声。
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她从出生的时候就背负了野种的骂名,她本来就是个生父不详的东西。她小时候会因为这个被其他的小孩指着鼻子骂、丢石块、恶意推倒。
小孩的恶是最不假以掩饰的。
她坐在婴儿床旁,轻轻摇晃着摇篮,望着和天使一样的宝宝。
唐文良下班的时候,她已经将宝宝哄睡了。
见到唐文良来了,她轻轻嘘了一声,小心翼翼站起身,让唐文良来暂时看护一下孩子。
然后她走向了厨房。
从怀孕到现在,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过厨房,没再拿起刀了。
她将切过菜的刀仔仔细细洗了一遍,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刀面上倒映出了她平静的半张脸。
她平静地提着刀,推开门,走下楼。
她一路往小区里麻将室走去。
她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地方,因为她不打麻将,但这两天黎开特意问了路,每天晚上睡前的时候,她就在脑海中
按照那个路线走一遍。
所以她走得格外顺畅,一路没有任何地停顿,她走到了麻将室。
麻将室里的人在吞云吐雾、嗑着瓜子、聊着这片小区最新的八卦——
“哎哟你是不知道唐文良和黎开那个孩子的眼睛啊,特别蓝,和外国人一样,一看就不是唐文良的种!”
“真的是想不到,黎开那个人平时看起来挺老实本分的,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呢?”
“老外追的嘛,换老外追你你要不要?”
“我才不要!老外提上裤子就跑了,直接跑去国外潇洒,给我留下一个大肚子我傻啊——啊啊啊啊啊!”
菜刀直接砍在了麻将桌上,震得桌面上的麻将牌跟着一颤。
这把刀第一次砍得很深,深到黎开要用双手握住刀柄一起发力,才能把刀拔出来。
她再次高高举起刀,对着那张麻将桌狠狠砍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直至整张桌子都被劈到千疮百孔惨不忍睹、直到整个麻将室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再说话。
黎开砍得有点累了,于是她找了张空椅子坐了下来。
她的表情仍旧是平静的,她的语气也很平静:“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二婶,当初你家里的柜子坏了,是我帮你免费修的,刘姐,你说你很喜欢吃我家的卤味,现在我生完孩子了,过两天会重新开始做卤味,到时候我送点过去给你……”
每一个被她点到名字的人都不敢看她。
她也不介意,她环顾所有人,轻声道:“今天真的是不好意思了,主要是我看这张麻将桌也旧了,大家也知道我之前是做家具的,就想着帮忙修一修。”
“我们都是街坊邻居嘛,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今天你帮我一点,明天我帮你一点,今天我帮大家修了麻将桌,明天如果有人再造谣我和我的孩子,也希望大家帮我澄清一下——”
“唐郁是我和唐文良的亲生孩子,去医院做过亲子鉴定的那种,他的蓝眼睛是因为我家有混血基因。”
黎开觉得自己讲得也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把刀从桌上拔了下来,离开前她还从地上捡起了一块被她砍掉的麻将牌。
对面的人战战兢兢对她说了声谢谢,她笑了一下,说不客气。
她提刀走出了麻将室,一步一步上楼,走回了家。
唐文良还在屋里看着孩子,所以她将有些卷边的刀磨了一遍后,又去洗了个澡,洗掉了身上残留的烟味,她重新变回了那个温柔的妈妈,来到了婴儿床旁。
“宝宝睡得很香。”唐文良压低声音告诉她。
她点了一下头,温柔地凝望着她的宝宝。
“你刚刚去哪里了?”唐文良贴在她的耳边和她说悄悄话。
她也小声道:“出去随便走走,透透气。”
唐文良的神情有一下变得担忧紧张,他的嘴张了张,好几l秒后才说:“外面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黎开笑了笑,“嗯。”
……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唐郁是生父不详的野种。
就像黎开没有告诉唐文良她拿刀去了麻将室那样,唐文良也没有告诉黎开,他带着宝宝的满月喜糖,挨家挨户送满了整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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