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开和丈夫结婚第二年,怀孕了。
这是她第二次怀孕。
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自己没有意识到怀孕，白天在厂里上班，下班后自己做了卤味和便当在厂附近的路上卖,大概是高强度的干活熬垮了身子，没能留住那个孩子。
流产对她的打击很重。
一直以来她都很想拥有自己的孩子,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她是一个没有家的小孩。生父不详，母亲并不爱她，她稍微长大一些，还没成年，就听到母亲商量着要把她卖给邻村的张瘸子当媳妇。
所以她逃跑了。
她没有学历,小学也没有读完，但她很勤快，手脚麻利，学什么都快,最开始她是去一家饭馆里当洗碗工，她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主动拖地,店里有大黑耗子蹿过去的时候，她徒手就抓住了那只肥老鼠。
那家饭馆会接一下外送的单子，一般都是老客户，有一次老板忙不过来问她能不能去送。
她说能。
饭馆有一辆自行车，是老板的,一般外送的单子都是骑着自行车去送的,她其实没骑过自行车,她没有这个机会。
以前在村子里她见过疼爱孩子的父亲教小孩骑自行车，小孩蹬轮子，父亲就牢牢抓着把手,孩子在骑大人在跑，一路护得那样牢。
她没有护着她骑车的父亲母亲，但没关系，她学什么都很快，她握住把手摇摇晃晃骑了两下，就掌握了技巧。
她把老板让她送的饭挂在了把手上，骑着年少时羡慕的自行车，在烈日当头，用力蹬着脚踏板。
大颗大颗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和泪珠一起掉了下来。
对第一份工作她很感激。
老板给了她钱，包了她一日三餐，还给了她住地方——允许她在饭馆关门的时候呆在里面睡一觉，虽然是打地铺，但给了她容身之地。
除了这些外，她还从这份工作学到了怎么做菜。
这些倒不是人教她的，而是她在旁边看来的。
她学什么都很快，在饭馆打工这半年，她不断看，不断记，把店里大厨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她就离开了这家小饭店。
她很感激这份工作，但她知道这份工作是赚不到多少钱的，她太迫切地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她要去赚钱，赚更多的钱。
第二份工作是她自己做了盒饭，到一个厂附近卖给没时间做饭的工人吃。
她做的盒饭便宜、量大、味道好，很快就打出了名声，生意特别好。
厂里上班的工人们在买她盒饭的时候和她聊了起来，他们告诉她，这是一个家具厂，如果她未来想买家具可以直接到厂里来买，价格会更便宜。
当时一听她就动了心思。
她想进这个厂里上班。她想要学习做家具的手艺。她想要今后家里的家具都是她自己设计的。
她
找人伪造了年龄，假装自己已经成年了。
然后她根据那些工人之间的称呼，敏锐地发现了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个老师傅。
她留意着这个老师傅的口味，发现这个老师傅喜欢吃辣，但她不擅长做辣，她是闻到辣椒就会呛出眼泪的那种人。所以她卖的盒饭里几乎没有辣的。
发现这一点后，她学着去做辣菜。
很快她成功了。
她专门给那位老师傅准备了辣口的盒饭，和对方打好了关系，最后她拜了对方为师，成功进厂打工。
她确实学什么都很快，不管是做饭、骑自行车还是做家具。
师父说她聪明，问她有没有上学，她说自己上了小学二年级，后来家里原因就没再上了。
师父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那是一个很惋惜的神情。
于是她就说，没关系，我现在可以去学。
她自己买了学生的书，去学着读书写字、算数。
她觉得知识是有用的，哪怕去卖盒饭也要会加减算数，不然收钱都收不明白。
再后来她上了成人夜校，她在成人夜校里也是学得最快最聪明的那一个。
这些年，她靠自己的脑子、靠自己学到的东西，靠自己的勤劳努力赚了很多钱，比母亲当初要把她卖给张瘸子多得多的钱。
可能是因为当初在村里的时候，他们从来不会发现她的聪明，哪怕发现了也不觉得这能卖到更高的价钱。
女人笨一点对他们来说才更好，太聪明的就会逃跑了。
随着她年纪的渐长，周围想要给她介绍对象的声音越来越多了。
她是通过朋友介绍和唐文良认识的。
唐文良戴着一个眼镜，看起来很斯文，脾气也很好。
他的父母早年因病去世了，家里就他一个，算是孤儿，他问她的家里情况，她想了想说，我也是孤儿，无父无母的孤儿。
唐文良给她的见面礼是一盒护手霜，外国牌子，看起来很贵，她用不上，她的手干惯了粗活，用不了这么好的东西。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唐文良提了一袋雪梨给她，说上一次听到她咳嗽，觉得雪梨能润喉，让她多吃一点。
她都不记得和唐文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咳嗽过。
她从来没被人细致地关心过、在意过。
小时候她发烧生病了，母亲并不管她，那时候她还小，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大夏天会冷得发抖、但头和脖子又滚烫。
别说咳嗽一两声了，就算是鼻涕挂在嘴唇上，母亲也不会管她。
她和唐文良第三次见面，唐文良请她去了西餐厅吃饭。
她没去过这种地方，在那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刀叉，但从进餐厅到入座的那短短几十秒，她就观察到附近那些人吃饭的动作、拿刀叉的方式还有种种细节了。
这些并不需要她刻意去做，她好像天生有这样一种能力。
唐文良反而刀叉用得有点磕磕
绊绊，他说自己是第一次来，从前也没有来这里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和她见过面后，每次途径这里，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就是要带她来这里坐一次。()
那天约会结束，唐文良和她一起散步消食，他们走在路边，遇到有人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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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花的小姑娘走上来，对唐文良说：“帅哥，送给女朋友一朵玫瑰花吧。”
唐文良红了脸，低着头，从花篮里挑出了一朵郁金香。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收到花。
她人生的第一束花，第一次礼物都来自于唐文良。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收到过任何礼物，哪怕是一件新衣服、一双鞋子，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拣着别人不要的、穿旧的。
她接过了那朵郁金香，听到唐文良说“郁金香的花语是聪颖能干”。
唐文良是一个文化人，读过大学，工作是坐办公室的，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还会说花语。
什么是花语？花也会说话吗？
她收下了那朵花，回家插在了矿泉水瓶里。
她认真养着那朵花，直至那朵花枯萎。
他们第四次见面是在网吧，唐文良听说她在学电脑打字，特意给她下载了一个练习打字的小游戏，游戏里她扮演逃犯，被警察追捕，打字速度决定了角色的行走速度。
她学东西的速度很快，一个下午速度就快到能追着警察跑。
唐文良一直在旁边看着她。
游戏结束后，唐文良教她注册了一个可以在网上聊天的软件。
唐文良登陆了自己的账号，在她的面前打字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学电脑了？”
她也打字回道：“别人都会这个，我也要学，以后总归用得上。”
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在她的耳畔边响起：“你总是很聪明、学得很快，很勇敢、很厉害。”
她不是第一次被唐文良这么夸了，唐文良夸了她很多，但从来没有夸过她漂亮。
她确实只是普通人长相，五官端正，不丑，也不好看。
她转过头看身旁的唐文良，唐文良戴着眼镜，也是普通人长相，五官端正，没有什么大毛病，不过男人长得端正就可以算好看了，所以在相貌上来说，她和唐文良相比好像没什么优势。
一定要说的话，她不近视，不需要戴眼镜，比唐文良好一点。
其实唐文良的条件比她好一些，唐文良读过书，工作体面，没有婆媳矛盾，村里还有旧房子和田。
耳边传来的键盘敲击声慢了下来，速度有些卡顿。
她有点奇怪，因为唐文良不是初学者，打字速度比她快很多。
正当她想要回过头去看唐文良那边的情况时，软件上跳出来了唐文良的新消息：
“黎开，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愣在了屏幕前。
身旁传来了唐文良紧张到发抖的声音，“可以吗？”
她回过头，看到唐文良举着一个
() 金戒指，脸比那天晚上送她郁金香的时候还要红。()
她接过了金戒指，戴在手上，尺码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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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良还没牵过她的手呢，居然估得这样合适。
“我们结婚吧。”她平静地说。
他们结婚了，唐文良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她说如果唐文良真的想对她好，就再给她打个金镯子、金耳环吧。
她的母亲，一个这辈子一点也不爱她的农村女人，最爱的是金首饰。
唐文良给她打了这一套金。
她只在结婚那天戴在身上，后面全都锁了起来。
家里所有的钱都由她把控，她和唐文良都工作不久，钱并不多，虽然很多家具都是她自己做的，节省了一笔钱。但买了房、电视机、冰箱等一些东西后，他们手头的钱就不剩多少了。
她需要钱。
她很需要钱，钱是她的骨头、是她的精气神、是她的命，没有钱她的魂好像就被抽走了。
结婚后她赚钱反而更加拼命，谁也劝不住，她太想赚钱了，赚很多的钱，把花出去的钱全都补回来。
因为有了冰箱，所以有些菜她可以放得更久，以前她总担心一次性菜做得多了卖不完就浪费了，现在她敢大着胆子做得多了。
有些时候真的做多了，在冰箱放了两天也不适合卖出去后，她就自己拿去吃。
唐文良劝她别吃。
她说她吃她的，唐文良自己可以去吃新鲜的。
于是唐文良就陪她一起吃。
她每天早上晚上都要备菜，唐文良每天都会帮她备菜。
那时他们还没买车，家里有一辆三轮车和自行车，唐文良只要来得及，就会让她和那堆菜坐在三轮上，拉着她去厂里。
常来买便当的客人见了唐文良这个生面孔，都会好奇地看一眼。
有一个熟客笑嘻嘻问唐文良这是怎么回事。
她介绍说这是她丈夫。
唐文良是一个不擅长言辞的人，这个时候他会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他们结婚的喜糖。
从厂里下班后，她晚上继续在路边摆摊卖菜。
卖得差不多了，她会捡着路边的废品拉回家。
他们第一个孩子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流掉的。
听医生说孩子没了的时候，她呆了很久。
唐文良一直陪着她，对她道歉，对她说他会更加努力赚钱，希望她不要这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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