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瓦头顶的羽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艰难道:“这里的风景不错,就是风有点大。”
老管理员感叹道:“算你俩走运,上一个登上这里的,还是伊苏帕莱索。”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掌在雕塑脖子上擦了擦,拂去一层雪,又擦掉一抹灰,最终露出一道清浅的白色字迹。
白翎心头一跳,凑过去一字一句读出来:“成为这世上最好用的国家机器。”
老管理员说:“这是雕塑竣工那日,他留下的愿景。他就站在那里——”
他指了指白翎站的位置,让白翎浑身肌肉一绷。
“我还记得高层的大风是怎么吹起他的金发,他的声音又是怎么透过风声,传到我耳朵里。他说:帝国不因我而伟大,只因为人民而伟大。我只是流水线上的机器,替他们装上盒子罢了。”
白翎的心脏激烈跳动起来。
老管理员走到栅栏边,向下瞭望:“那个时候,雕塑的脚下是一栋一栋的救助所。全星际最大的救助所,最温暖的房子。失业的人们,开不起暖气的人们,没有父母的孩子们,所有人都能在那里安稳度过一个冬天。很多人不知道,这笔钱,是伊苏帕莱索自掏的腰包。”
白翎控制不住地转开视线,眼眶微微发热。
他就是伊苏帕莱索“抚养”的无数个孩子中的一个。
“可是现在,你们看下面有什么?”老管理员嗤笑一声,“什么救助所,早就成了过眼云烟,变成高档餐厅和酒店咯。上流阶级在里面夜夜笙歌,一夜的消费就是普通人家两年的开销,普通人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萨瓦的视力很好,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能看到酒店里拱形的天花板,水晶玻璃的房顶,里面是四季如春的泳池。
外面是零下二十度的严寒,权贵们却在里边热得冒汗。他们肆无忌惮地在泳池里嬉戏打闹,享受物资匮乏时期首屈一指的厨子和昂贵的进口食品。
再往近处一些看,一群群工程车张牙舞爪,正在切割雕塑的脚。
他们来到雕塑的袍子下,却不是为了寻求庇护,而是为了伤害它。
白翎攥紧了手指,用力到指节泛青。他闭了闭眼,重重呼着气息,问:“萨瓦,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萨瓦确认一眼终端,点头道:“我的机甲已经从家把东西扛过来了,10根核子雷.管,能炸穿一切金属。”
一阵微风卷来,漂浮的雪花落在雕塑肩头,那么轻飘,又那么沉重。
白翎站在雕塑的肩膀,仿佛站在那个时代巨人的肩头,恍惚中,他觉得雕塑似乎转过了脸,回眸轻
() 瞥他一眼。
他的视线晃动,瘦削的身体被风吹得战栗起来,在胸膛剧烈起伏的动荡中,他恍然感觉雕塑在跟自己点头。
对方仿佛在说:飞起来吧,小鸟。
白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道白色的签名。它历经了风雨,字迹变得黯淡缺失,却凝聚了伊苏帕莱索的一段时光和生命。
白翎不曾参与过那个年代,但他总能从点点滴滴里,窥见其中的厚重。
人人都欣欣向荣,期待着美好明天。
白翎的胸口像被重物堵住,他慢慢咬着下唇,在签名的旁边,沾了雪的地方,用手指写着:
[Home,sweethome]
萨瓦刚把固执的老管理员打晕,准备等机甲来了之后,一起丢上去。他转过头,却看到臭小鸟神志不清地把脸贴到冷冰冰的雕塑上。
萨瓦倒吸一口气,急忙踹他一脚:“快把脸拿开,你的脸皮会冻得粘在上面的!发什么疯啊你?”
那只鸟站起来,纤细的发丝随着风飘舞,轻轻说:“我想和它告别。”
正在这时,雕塑从底部传来一阵微妙的震动,仿佛地震一般,传到上层时,那道震动猛然变大了。
“他们已经快割断脚脖子,我们得加快动作!”萨瓦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抓着鸟,朝远处紧急呼叫托勒密。
白翎当机立断:“你送管理员先生上去,我来埋雷.管。”
“特么的,又逞个人英雄主义是吧?说好的一起干大坏事的呢!”
白翎接住托勒密抛下的包裹,掏出雷.管,扯掉保险装置,回眸淡淡道:
“我负责干坏事,你负责接住我,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他脚尖踏地,轻巧地跃上雕塑的头顶,开始快速的安装。
“臭鸟!”萨瓦骂归骂,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事只能由敏捷3S的游隼来做。
他开启机甲的隐形装置,极其小心地躲避着来自下方的探照灯,在雕塑背面的阴影里悬浮着,一边掐着秒表,一边紧张地盯着雕塑上矫健的身影。
三分钟一到,那只鸟摆动肩膀,在空中一扭身,轻轻落在机甲的前挡板上。
白翎爬进托勒密,坐到副驾驶上。萨瓦则转动方向杆,催动着机甲以最大速率离开了现场。
两双眼睛同时紧盯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20:59
21:00
轰隆!震天动地的声响携裹着一往无前的冲击波,以雕塑为中心,广场为半径,朝四面八方波荡着冲开。
巨大的头颅砸下去,带着万钧之势,轰然砸向那些装甲车,瞬间将它们碾成二维的铁皮片。
手中的利剑坠落,砸在地上又嘣起来,冲进高档酒店的玻璃房,泳池里的水汹涌喷溅,权贵们尖叫着四下逃离。
接着是左手的提灯,右手手臂,最后胸膛破裂,整座雕塑轰然倒下,朝着前方扑向了大地,回归尘土的怀抱。
在那一刹那,整个人造大陆上的人们都感受到了地表的震动。
他们停下手里的事,冲到窗子前面,看见了空气中漂浮着尘埃。过了好一会,他们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旧帝国尸骸的烟尘,只是吹拂的雪粒子罢了。
人们呆呆地望向远方。
曾经,那座雕塑是他们聊以慰藉,寄托感情的象征,现在它却以一场无比壮阔的毁灭作为结尾,永远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现在,它倒下的尘埃飘到了街巷,飘进千家万户的窗台上,它化为了亿万个小点,变得无处不在,变得真正无法磨灭。
今后的许多年里,他们再次路过广场,即使那里已经变得空荡荡一片,但在他们的心里,那里将永远伫立着一尊雕塑。
那是一块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疤。
原来,伊苏帕莱索的时代,真的走远了。
他们像被母亲保护过头的孩子,直到亲眼看见墓碑轰然倒下,才猛得意识到——
他们已经站在悬崖边上,退无可退了。
这一晚,整个首都星的梦乡里,都响起了悲恸的哭声。
不是为雕塑而哭,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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