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藤椅上,施婳像只慵懒的猫咪,纤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微微仰着脸,茫然而平静地瞭望夜空。
哭过一场,泪水大约是将妆容几乎冲散了,此刻乌沉的软发下只藏了一张褪了壳般奶白剔透的鹅蛋脸,清冷的月光打在上面,隐隐能瞧见一层雾雾的浅色绒毛,下面透着一层淡粉。
像一樽易碎的琉璃盏,令人渴望伸手触及,却又怕不慎磕碰。
而这脆弱一面,她平日清醒时分是不肯轻易示人的。
就像今日徐清菀让她受的这份委屈,若不是偶然多喝了几杯杨梅酒,被酒精迷了心智,趁醉失言,她自打下播回到雁栖御府,哪有半分表露的迹象。
不仅不肯表露,还集中精神在澜姨面前做戏,演得那样认真,一脸沉浸于新婚之喜的模样。
贺砚庭结束与秘书的沟通,重新走回她跟前,覆着薄雪般冷淡的面容此刻透出一层柔软。
他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耐性,复又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淡漠的腔调却透出循循善诱之意:“裙子我会帮你拿回,还有其他不开心的事,一并告诉我,我来解决。”
饶是温和,却也透着一贯不容置喙的力度。
施婳仰着脸,一瞬不瞬地凝着他,许久才茫茫然地眨了眨眼,俨然没有完全听懂他字里行间的含义。
“怎么,怎么拿得回来,她说那是在佳士得拍卖会真金白银拍下来的,我也不知道妈妈的裙子为什么会被拍卖……”
贺砚庭声音微带冷调,明明轻描淡写,却足以令人信服:“这是杜森的事,你何必忧他人之忧。”
“这样……”小姑娘细声咕哝,像是在努力理解他的话。
片刻后,她大约是记在心上了,唇角也绽开弧度,一字一顿应着:“那就先……谢谢你啦,贺砚庭,你人真好。”
贺董喜获好人卡一张,还是贺太太亲口颁布的。
他唇角扯了扯,溢出几许轻哂,但也丝毫不恼,反倒顺着她继续诱.引:“既然有好人帮忙,其余烦恼还不一并交代?”
他对施婳,虽则已经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但男女思维到底有差异,加之还有年纪的鸿沟。
这段时间以来,他有觉察到施婳的状态不如刚领证那一阵,似乎藏着什么很沉重的心事,整个人都显得闷闷的,见了他还有刻意躲避的嫌疑。
他无从探知她的心事,又不愿太过冒进,无论吓着她或是让她为难,都不是他满意的局面。
何况生而为人就是独立个体,哪怕是夫妻,他亦情愿给她足够的私人空间。
然而直至方才见她绷不住委屈哭出来的瞬间,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与其给她尊重与空间,他更渴望替她解决烦恼。
小姑娘不知何时把光.裸的两只脚从藤椅上垂了下去,两手撑着椅面,脊背挺直,姿势乖乖地坐着。
她剔透的荔枝眸转了又转,似乎是在暗自拆解他的话语。
但最终到底没有上当,醉意不浅
的她像是意识到有人在试图探究她心里最大的秘密,这样重要的秘密,她当然不能轻易说出来,嘴巴异常严实,懵懂地摇了摇脑袋,声音虽弱,但否认的态度十分明晰:“没有了,除此之外,最近都,都很开心……”
贺砚庭皱了下眉,略沉下声:“你我已是夫妻,你有任何需求我都会无条件帮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实话?”
大概是男人的腔调严肃了几分,施婳奶白的脸颊浮现出涉世未深的无辜感,她懵惑地低垂下脑袋,像只缩进龟壳的小乌龟,又像是挨了批评的孩子,清糯的嗓音透着畏惧,却又带着几分执拗的委屈:“可是那是假的……”
贺砚庭眉梢微挑:“什么?”
垂头丧气的小姑娘瓮声瓮气:“我们固然有一纸婚书,可那都是假的……”
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忍无可忍地抬手掐了掐她透白的两腮,力道很轻,很克制,但指腹间那抹柔腻的触感到底是叫人心猿意马。
他很快收手,也懒得同她较真,只沉声纠正:“是真的。”
施婳陷入醉酒的状态时,似乎不如往常性情温和好商量,颇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倔劲。
她显然只信自己,耸了耸肩,方才还撑着椅面的手也松开了,无助地交握在一起,搁在大腿上。
这样的姿势令她本就纤薄的身子更显孤单脆弱,整个人有一股颓丧的劲儿,瓮声瓮气支吾着:“虽然结婚是假的,但我真的觉得你很好,很好很好,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做好朋友吧。”
她耷拉着脑袋,郁卒而沮丧,像是在规划几年之后的事情。
从贺砚庭回国以来,她已经麻烦了他太多回,给他添了一次又一次的麻烦。
如今甚至还……生出了那种极有可能会破坏两人合作关系的歪心思。
交易合作最忌讳产生不该有感情,动心就会动情,动情则失智,失智则难以理性地处理这段关系。
乃至两人延伸而出的人际关系,如果不能理性应对,只会乱套。
今天中午在法餐厅,白思娴的话固然尖锐刺耳。
那些诋毁贺砚庭的话,她一个字都懒得听,更是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可那最最刺得她生疼的一句话还如绕耳畔——
“还真把自己当家主夫人了不成,这一切你心知肚明不是么?”
唯独这番话,她做不到选择性耳鸣。
因为这是事实,她的确心知肚明。
常规的婚姻要经历漫长的交往期,确认彼此合拍,甚至矢志不渝,才会步入婚姻。
就算是不以感情为载体的商业联姻,也要有周密计议和条件的协商,彼此等价交换,才可能天长日久。
她与贺砚庭的婚姻有什么。
有的恐怕只是贺砚庭对她一时兴起的怜悯罢了。
如果这场镜花水月的美梦注定会破碎。
她也没有别的奢望,只觉得能够和他做好朋友也是很好的。
又是发好
人卡又是做好朋友的。
贺砚庭不禁莞尔,更已然确认她是酒醉未醒还在说胡话,也懒得搭腔,只是见她脑袋一个劲往下沉,抬手托住了她的下巴,顺势迫近稍许,手臂托住了她膝窝,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
“风大,该回房了。”
小姑娘许是也已经吹够了夏夜的风,赏够了辽阔的夜空,被蓦然抱起倒也没有抗拒之意,两只软玉般的胳膊还顺势搂上了他的脖颈,以一种挺舒服的姿势被他公主抱着回了屋。
身子被他搁置在巨大的软床上,摇摇欲坠,坐也坐不稳。
他只好取来靠枕让她倚着,顺带也端来了那碗尚且温热的醒酒茶。
澜姨果然没有叨扰,只将煮好的醒酒茶连带托盘搁在主卧门口。
他端坐床沿,面容平静雅贵,好商好量:“澜姨给你煮的,喝了不难受,听话。”
这么多年,他独来独往惯了,别说哄女人哄孩子,照顾醉鬼也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头疼自然是有些头疼的。
尤其是她鸡同鸭讲的状态,他甚至不确定她能不能听懂。
然而施婳的表现却乖得浑然超乎预想。
她就着男人喂至唇边的瓷碗,咕噜噜喝了几大口,很快就喝下四分之三,而后钝钝地摇了摇头:“不、不喝了,饱。”
贺砚庭也不再勉强,将瓷碗放置一旁了。
原以为哄这小醉鬼喝下去不是易事,没想到这样顺利。
她喝完便倚着绵软的靠枕,半倚半躺着。
贺砚庭顺手将丝绸被替她盖上,施婳眨了眨眼,身子一动未动。
被子是珍珠白的,泛着一层珠光感,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粉扑扑的,倒显得比在露台上乖巧了不少。
然而这份难能可贵的乖巧没能持续超过一分钟。
她的胡话又继续了。
糯糯的嗓音断断续续,好似透着一点伤感,但更多的仿佛是自我疏导般的释然。
“做好朋友也蛮好的,友谊地久天长,贺砚庭,你行行好,答应我好吗,以后我们就是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了……”
男人坐在床沿,被她磨得无奈。
这样乱七八糟的醉鬼胡话,他根本没法接。
施婳等了几秒,没等到他的回答,显然是失了耐心,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细若蚊喃的嗓音透着撒娇的意味:“好不好,可以答应我吗?”
贺砚庭哑然,抬手揉了下眉心,难得头疼。
撒娇的施婳是他不曾见过的,却不想竟这样磨人。
“答应你。”他唯有妥协,修长冷白的手指替她整理着凌乱的鬓发,将这些柔软的碎发从她脸颊上一一撇开。
两人的呼吸倏然之间贴得好近。
他的鼻息是温热的,染着几许清冽的雪松香,她的吐息之间却飘荡着甜腻的杨梅酒香,两相勾缠在一起。
施婳的大脑一刹那陷入茫茫的空白。
本就
混沌的意识迷离不清,唯独只余下一个念头,这个男人……未免也太温柔了。
外界口中的他冷淡禁欲,不通人情,甚至还给他取了活阎王这样渗人的诨名。
施婳原也很怕他。
在那个重逢的雨夜,她甚至连话也不敢说,只觉得和他同坐一台车都是一种僭越,何其难熬。
可随着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
他分明,很温柔。
虽然这份温柔是透着冷感的,但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足以一点一滴将她的理智被蚕食殆尽。
越是深陷,就越是不安。
那股被她藏在心底压制已久的独占欲又一次不知死活地钻了出来。
刚刚得到允诺的欣喜转瞬就被另一层心情覆盖。
什么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
这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她现在顾不得这许多。
她现在只想知道贺砚庭是不是对其他女孩子也这样温柔。
很想知道。
她太想知道了。
旁的女孩子她没有见过。
此刻脑海中只浮现出两张面孔。
前者是张扬明艳的梁瑟奚,那样风格多变的钓系美人,连她见了都挪不开眼,贺砚庭真的不会心动么。
后者是梁瑟奚口中提及的那位,住在贺砚庭皮夹里的神秘少女。
黑头发,大眼睛,华裔面孔。
这是她目前获知的全部信息,所以脑海中这张脸,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已然透出慑人心魄的美。
那个少女,会是贺砚庭的初恋吗。
如果Cersei的记忆没有差池的话,不过就是两三年前的事情。
这样短的时间,他想必还没有放下这个人。
那种比面对梁瑟奚明目张胆的爱慕时更加酸涩难耐的滋味溢满了胸腔,一霎间连喉咙口都是苦涩的。
喝过醒酒茶,她此刻介于半醉半醒之间。
七分醉,三分醒。
她忽然仰起脸一瞬不瞬地凝着他:“贺砚庭,既然咱们现在是天下第一好的朋友了,可以给你的好朋友看看你的皮夹么?”
她嗓音天生软糯,只是此刻透着浓厚的鼻音,音色因酸涩而显得湿漉,又因着是提出一个很不合理的请求,还染上了几分刻意撒娇的意味。
她是提心吊胆而垂死挣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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