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铄没有再回前厅,此时他的脑子非常乱,所以他越过众人,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
而弥景又静静的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今夜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种剧烈的冲击,他不是圣人,没法这么快的平复下来。当他再次感到微凉的夜风透过僧衣之时,他才轻轻的呼吸了一遍,然后同样转过身去。
接下来他就愣在了原地,他以为这里只有自己,却没想到其他人都在。
有点好笑,因为忐忑又不安的站在他身后的这五个人,全部都是被留下来的老弱病残。
他们并非是在这里等佛子,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今夜没有什么特殊的,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秋日,既没有那么热,也没有那么冷,可丹然却觉得自己好冷好冷,她始终都生活在家人的庇佑之下,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画面,她想哭,却难以哭出来。
孩子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去求助她的父母,所以她下意识的就扯住了桑妍的袖子,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唤她:“阿娘……”
“阿娘……”
“阿娘——”
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委屈,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而在三声呼唤之后,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仰着头,张着嘴巴,哭得人们肝肠寸断,这时候大哭就是让她缓解恐惧的方式,桑妍怔怔的看着她,本能一般的蹲下来,用自己那双干枯的手笨拙的拍着丹然的背。
她哑着嗓子道:“不怕,丹然……不怕。”
萧佚红着眼、抿着唇,直到萧融走了他才想起关注陈氏,但陈氏始终都安安静静的,萧融刚出事的时候陈氏是什么反应,萧佚已经不记得了,等到萧融略显冷静之后,陈氏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她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的看着萧融离开,如今她又安静的看着丹然哭。
等到丹然被桑妍哄好了,一边抽噎着一边牵着她的手离开,陈氏垂下头,也迈出了步子。
萧佚愣了愣,连忙追上去。
一眨眼,这里就剩下弥景和张氏了,他们互相看看,心情沉重的同时还有点尴尬。
毕竟他俩几乎就是陌生人,张氏跟佛子从未有过交流。
默了默,弥景先开口道:“我去找人将前厅收拾一番——”
张氏一愣,连忙说道:“不必不必,这种事怎么能劳烦佛子,妾身来就是了,今夜之后,佛子和宋先生便要忙碌起来了,萧先生和高先生一起离开,明日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在正事上妾身帮不上什么忙,这扫洒的事,就交给妾身吧。”
弥景见她这么坚持,再加上和张氏单独的站在这让他感觉非常不自在,于是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站在风口里,张氏不自然的动了动身子,却没有立刻迈出步子,须臾之后,她才快步返回前厅。
半个时辰前这里还满是欢声笑语,如今灯笼还在、残羹冷炙还在,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般。
桌椅散乱的摆放着,那是被撞开的痕迹,其余地方满满当当,只有离门口较近的地方空余出来一大片,张氏缓缓迈步,盯着地上那一滩深红色的血迹,她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建设一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抿起唇角,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的跪在那滩血迹边缘,轻轻的擦拭着地板。
但轻轻这个程度,于此刻的她而言好像有些艰难,因为她的手在抖,越抖越擦不好,越擦不好她越控制不住自己。
猛地,她把帕子扔到了血泊当中,而她紧紧的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自己的哭声泄露出去。
压抑的、充满悲伤的呜咽从指缝中流出,地上的女人跪坐着,瘦弱的脊背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弯下,她浑身都在颤,稀碎的哭声也越来越猛烈。
她不明白。
不是正在变好吗?不是已经变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她以为陈留已经是她的家了,她以为打完鲜卑他们就能团圆了,她以为很快,她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每个人都在拼命、可每个人的命都不值钱,这样煎熬又疲乏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呢。
……
她没有问出声,也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答案,见证了她的崩溃和怨怼的,只有这些不会说话、静静摇曳的一室烛火。
*
仅仅一夜的时间,萧融他们就已经到了上党。
多亏了萧融之前让屈云灭设立的临时驿站,所以他们才能迅速的换马,每到一个新驿站,萧融都不吃不喝,领了新马就走,另外三人根本不敢反驳他,只好跟他一起这么拼。
张别知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萧融,因为萧融看着状态太差了,坐在马背上他都摇摇欲坠的,天亮之后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入如纸,张别知早就想说话了,但他不敢招惹萧融,只好把担心都深深的压在心底。
直到第二日的酉时,萧融连上马都变得困难了,第一次没上去,他差点摔到地上,阿古色加紧紧拧眉,拉开一旁的高洵之,她十分严肃的对萧融说:“你应该休息。”
萧融:“不需要。”
说完,他又尝试了一遍,但腿发软,他根本跨不上去。
阿古色加:“那你至少应该吃点东西,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萧融深吸一口气,扶着马背缓解身上的不适,缓解之后,他才看向阿古色加:“我不会死。”
阿古色加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她不懂怎么会有人说出这么自大的话,她看向高洵之,想让他说些什么,可高洵之只是沉默,因为他知道萧融不会听自己的。
话虽如此,但看着萧融这样他也于心不忍,于是他也试着劝了一句,张别知见状,立刻加入进来,萧融被他们吵得无比烦躁,他张嘴想让他们都别说了,可是喉咙一甜,他猛地弯下腰去,片刻之后,他拿开自己的手,看到掌心里又多了一抹鲜红。
这不是他们出来之后的第一次,这是第五次。
再没有像昨
晚那样严重过了,可是反反复复的呕血和内脏灼烧,几乎要把萧融折磨的不成人样。
但除了昨晚刚醒来的时候他失控了一会儿,之后的他一直都很冷静,他坚持着、冷静着,紧紧关着心里那个想要大喊大叫、想要发泄的闸口,然而他觉得自己快要关不住了。
萧融目不转睛的盯着这点红色,阿古色加急得要死,却也没什么办法,她猛地转身,去自己的药箱里拿东西,萧融不让她用盐女参,但是她还带了许多吊命用的药粉,每回萧融反复,她都会给他泡一杯,免得他真的撑不住了。
张别知愣愣的,他这一路都是这个样子,好像整个人都慢了半拍,高洵之让他去驿站里弄热水,半晌之后,张别知才转身离开。
等他们都走了,高洵之才走到萧融身边,他低声道:“你知道就算你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什么都来不及。”
那边也有盐女参,那边也有布特乌族的大夫,那边什么都不缺。
所以即使萧融赶过去了,对既定的结果也没有任何改变,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不受他的控制了。
萧融始终都低着头,他攥起了那只染血的手掌,却没有回应高洵之半个字,高洵之以为他根本没听进去,沉默片刻,他也将头转到了另一边。
而这时候,高洵之听到萧融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话:“……我受不了了。”
高洵之愕然转身,萧融还是那个姿势,高洵之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看到有两滴液体掉在了他攥紧的拳头上,经由缝隙落入掌心,和那些血混合在一起。
“我居然……那么傻,我居然信了他的话。”
“我不想信,但他说的那么认真,所以我还是信了,我以为他真能做到。”
又是几滴液体飞快的掉落下来,萧融突然闭上嘴,攥到发白的那只手,好像无形中被另一只手强硬又缓慢的掰开,之后便垂在了萧融的身侧。掌心的血水混合着泪水一起顺着萧融的指缝滑落,萧融转过身,朝驿站走了过去,而在他离开高洵之身边的时候,高洵之又听到他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
“我再也受不了了。”
高洵之望着盛乐的方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年岁的增长不能稀释心中的痛楚,二十岁的他承受不了,五十岁的他同样承受不了。
…………
好在第五次的吐血就是最后一次了,又一天一夜过去,萧融的脸色渐渐好转,阿古色加震惊的同时,又感到心里宽慰了不少。
她不知道萧融这体质到底怎么回事,但只要他能好转就行了。
平日送军报都需要三天的时间,但这四个人居然两天半就已经赶到了雁门关,守关的将领和将士都一脸的诧异,他们不明白高洵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高洵之问军中有没有出什么事,这群人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高洵之拧了拧眉,没有再跟他们废话,他们继续往盛乐的方向前进。
八月十八,一个很是吉利的日子;正午阳光灿
烂,一个很是温暖的时间,萧融等人来到了大军之外,高洵之上前表明身份,而其余人都在后面等着。
从那一日萧融突然吃东西开始,这些人就不再担心萧融的身体了,他会适当的吃喝,也会适当的休息,但他不说话了。
也不是完全不说,如果去问他一些事,他也会说一两句,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别知也从一开始的吓傻当中慢慢缓了过来,他不知道萧融为什么非要跑到这边来,但他觉得跑过来也好,让大王劝劝萧融,让他赶紧恢复正常吧。
但是有些奇怪,高洵之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没人请他们立刻去找大王,反而是将他们安排在了一个空的军帐之中,安排他们的将士说,让他们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各位将军就过来了。
张别知心里突然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片刻之后,简峤、王新用、原百福、公孙元全来了。
说实话,哪怕是高洵之过来了,也不必弄这么大的排场。
而这四个人一进来,就全都跪在了高洵之面前,这回不是半跪,而是真的把两个膝盖磕在了地上,他们四个异口同声的说:“卑职罪该万死!”
张别知惊愕的瞪大双眼,萧融却神色淡淡的撇开了头。
高洵之早有预料,但在听到他们说出来的一瞬间,心脏还是狠狠的揪起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简峤抬头就要说话,但一旁的原百福已经开口道:“仲秋那天,大王宣布停战一日,要给众将士宰牛羊,吃上一顿仲秋宴,鲜卑人也同意了,但大王还是不放心,令三万将士守在前线当中,以防鲜卑人偷袭。”
公孙元接过原百福的话,沉痛的说道:“但鲜卑人卑鄙狡诈,他们并没有打算偷袭,而是借着仲秋节的名义,给大王送了一份礼物过来。”
高洵之愣了一下,他立刻发问:“什么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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