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白骨出棺,一节一节,泛着微光。在水中,像是一朵接着一朵送葬的殡花。
施溪一哭,眼泪就会生理性一直流,哪怕他现在面无表情。蔚蓝的湖水中,每一口尘封千年的棺材都在消弭。
“开棺”的这一刻,施溪不受控制地抬起头来。
白骨往上延伸,像一条野蛮生长的路。破开湖水,破开泥土,裂山而出。
它横向云端,横向远方,在帝都洪水滔天时,将诸子百家所有邪恶术法清除——
一条直上青云的白骨路,集所有圣者之力,护佑帝都的子民离开。
杜圣清站在湖边,见此,表情有些诧异,但马上又覆上一层更深的阴翳。他从来没有轻视过施溪,但依旧为他的一些决定所心惊。
杜圣清淡淡说:“你为我造就这个恶人之城,不怕沾染上不属于自己的因果吗。”
施溪爬出水面,哑声道:“已经无所谓了。”
杜圣清笑:“儿子,看来我是注定留不得你了。”
其实无论施溪跳不跳湖,今日沉棺都必然会开,时间或早或晚的问题。
他只是没想到,施溪身受神器【吊唁】的诅咒,还能那么快想到解决方法。
杜圣清说:“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可没这个能力,周旋于那么多圣者间还活下来。农家,兵家,小说家。”
施溪并没有接受亲生父亲的夸赞,声音很轻,静静说:“我一开始来云歌,其实只是想要玄天木这一样东西。”
杜圣清:“嗯?”
施溪:“我入圣人学府、调查灵窍丹、前往高唐塔,都是为这一件事。得到玄天木后,我就该离开这里的。可后面,我还是回来了,留下来的理由很混乱,于是我每一步走的也很混乱。”
“我想杀死卫姜,让你废帝不成,但我失败了。”
卫姜最后还是死于瑞王之手。
“我想调查清楚罗家的真相,让瑞王无法达成‘不义’,可依旧是失败。”
无论是罗焕生还是罗文遥,十年前【时之沙】逆命换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注定。
以罗文遥的性格,一定会把人生还给罗焕生。而以罗焕生的性格,又一定会陪哥哥永葬云歌。
施溪的声音很平静。
“我想救下罗焕生,失败。”
“我想阻止天子杵出世,失败。”
“我想救一救云歌城的百姓,失败。”
施溪说。
“我走入【人皇殿】的时候,其实有在想,它要我留下来到底做什么?做一个见证者吗,见证云歌的零落?城内城外,那么多那么多的圣者,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现在我知道它的目的了。”
施溪垂眸,看着被自己横握在手中的天子杵,恍惚说。
“它就在等着这一刻吧。”
他的故乡,用温柔挽留他、用哀戚的目光注视他,拉他进入这一
潭浑水,逼得他自身难保,最后破釜沉舟,不得已,做出了这造就乱世的最后一步。
虽然这一步微乎其微。
虽然乱世不因他而起,九幽也不因他而立。
可他此时此刻,确实是开棺之人。
施溪低下头:“现在,就连我想独善其身,也失败了。”
他对这个异世其实没什么留恋的地方,尤其是在黄老谣娘都时日无多后。
施溪修炼,只是想无牵无挂回现代。
他在六州唯一有的羁绊,是姬玦。可姬玦现在破了【五蕴炽盛】,成为婴宁峰的主人。他为他感到高兴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留在他身边就是耽误。那不合时宜的情感,就不该萌芽。
原本施溪对未来的打算,就是安葬好黄老和谣娘后,自己找个深山老林去修行。
反正道家修行就是避世。
他不喜欢这个混乱的时代,也对这里没有任何归属感。
可能隐居山中,千年百年,他就真的成神了。于某个春日飞升,扭转时空。再一睁眼,他站在小区门口,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所以,在姬玦跟他说锟铻、跟他说稷下、跟他说秦国、跟他说【婴】、跟他说六州局势时。施溪有些听进去,有些又没听进去。
他游离于世外。
可如今,棺椁起,九幽现。
他还是开棺之人。
那么,九幽没有彻底被封印前,他再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了。
施溪声音低哑:“杜圣清,我失败了很多次。甚至可以说,从拿到【玄天木】回云歌城以来,面对你的计划,我一直在失败。”
“不过没关系,我不怕失败。”
以他的天赋,在六州的任何地方,都称得上“天之骄子”。
他该诸事顺遂,无所不能。他做的每个决定,都应正确无比,他准备的每一场战斗,都有必胜把握。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任何对手面前,都该游刃有余,深思熟虑。
而不是像这样,一路摸爬打滚。
每个敌人都像是无法战胜,每一步都是失败。
“我本来不想要天子杵的。”施溪说。迄今为止,所有选择都在吃力不讨好,好像九死一生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没关系,这并不妨碍,他尝试下一次。
“可杜圣清,今天晚上废帝的人是我,屠龙的人是我,【人皇殿】求神器出世的人是我。”
“就连现在,开棺的人也是我。”
“我想,这天下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当它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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