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进入东花厅的凉亭时,只见太爷立于亭中,手执一枝箭,面前摆放一只双耳投壶。
一时间,孙汝几乎以为时光倒流了。
一年多前,也是在这个凉亭,也是这幅景象。
太爷轻描淡写地崭露锋芒,在笑谈间,逼得自己不得不站了他的队。
……竟已一年了。
在孙汝怅然兼恍然间,乐无涯回过头来,明快地一笑:“县丞大人回来啦。”
孙汝愈发失神。
……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然而,乐无涯接下来的话,便与他记忆里的内容截然不同了:“县丞大人,我要走了。去桐州,上任知府。”
孙汝愣愣地“啊”了一声,掌心顿时沁出汗来。
他胸中涌动出的第一股情绪,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狂喜,而是迷惘。
……走了?
他不自觉问道:“那……太爷,南亭要怎么办?”
不等乐无涯回话,孙汝已然自顾自地替他肉疼起来。
南亭可是刚刚好起来啊!
大路通途,商似云来;仓有余粮,家有积财。
南亭的乡绅里老,被收拾得妥妥帖帖,无有不服。
百姓们信赖衙门,小事已不用上衙,大事也敢上衙叫屈。
衙门不压榨他们那点银两之后,反而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人人都愿来南亭,且越是遵纪守法、越是渴望和平日子的人,越愿意来南亭定居。
往年,县域人口增长这一重要的政绩考核,简直要愁煞人,孙汝四处活动、虚报人口,也只能勉强维持个“良”的评语,没想到太爷一来,这桩老大难的问题亦是迎刃而解。
就连仵作都换了一个经验更加老道、为人更加正直的。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好兆头。
太爷已经可以高坐衙中,享受果实了,怎么偏偏在这当口就要走了呢?
他怎么舍得呢?
在孙汝替乐无涯心痛得目眦欲裂时,乐无涯投箭出手。
箭矢穿过投壶左耳,铮然一声,稳稳入壶。
乐无涯抽出一枝白羽箭:“县丞大人,这一年,多谢有你在旁襄助。”
饶是孙汝在官场打滚多年,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脸皮,也不敢居如此大功,一张老脸火烧火燎地发着烫:“太爷,言重了,您真的言重了。”
乐无涯一笑:“这是在同你客套呢。接下来的才是实心话。”
“孙汝,孙鸿光。”乐无涯单手负箭于身后,
() 直视于孙汝,“我且问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孙汝屏息了:“……我?”
“我要去桐州。县丞大人既然如此爱做官,必是研究了各处各地的官情。桐州是什么地方,我不同你多言了。那里正是缺乏人才,若你同意,我会向上请奏,将你带去桐州,叫你任一方县令。”
孙汝放在身侧的手掌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乐无涯所言不虚。
他那泼天的人脉,不是假的。
只要自己点头,他真肯带着自己走。
可是……
大约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乐无涯微微一笑:“当然,你若愿意留在南亭,我也愿意上奏,拔擢你为南亭县令。或者,你仍为县丞,但不另派县令前来。二者择一,你愿意选哪一个?”
在乐无涯的目光下,孙汝低下了头,泪盈于睫。
时至今日,他是彻底心折于太爷了。
和太爷共事一载,他愁出了许多白发,也增长了许多见识。
先前,他总觉得南亭逼仄狭小,逛尽也只需半日光景,一点油水也没得可捞,日子也是没滋没味。
他没想到,即使是这么个他看惯、活惯了的南亭县,居然也可以焕发出勃勃生机,治理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
若是离了此地,从头干起,孙汝还真不知还有没有像在南亭这样安闲自在的好日子。
前程固然重要,可是眼见着南亭有了如此盛景,他才发现,自己的欣喜不是作伪,乃是真心实意。
他涩声道:“太爷,卑职愿意留在南亭,一世不离。”
“好。”乐无涯柔声道,“好。”
乐无涯知道,孙汝不是个清白之人。
在明秀才之前,他在南亭作威作福,怕是收了不少银钱,办了不少冤案,但论对南亭的感情和了解,又是无人能出其右。
他把这么个红红火火的南亭县交到孙汝手上,便是给他出的最后一道试题:
他若肯洗心革面,奋发向上,自然是好。
若他虚情假意,或是受不住诱惑,故态复萌,那么,他也不介意向上禀奏,让他登高跌重,白费一世心机。
乐无涯继续道:
“我到桐州,人生地不熟,所以会带走几个人傍身,我会择选几个得用的、愿意跟我去闯一闯的衙役,此外,兵房的秦星钺、元家的二货、看门的华容,我都要带走。尤其是端茶倒水的门房,有多重要,我想你已然心知,到时,你自可安□□信任的人来干这事。”
“南亭交给你,别给我带毁了。我若是不死,时时会来信问问情况;你若有不解之处,也可来信来问我。”
乐无涯向前一步,拍了拍垂泪不止的孙县丞的肩膀:
“与孙县丞共事,甚是有缘。好在,这缘分没有白白虚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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