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他,还是天人之姿。
但此时的仲国泰,早已没了那不正经的亵玩之心。
眼前人,是真正的天上人,只要肯发一发慈心,就能给他一个公道。
“正道不行,邪道不行……”仲国泰轻声道,“那您想走哪条道?”
乐无涯轻巧一笑:“鬼道咯。”
……
转眼,年关已过,乐无涯再次将南亭诸位里老人集合在一起。
但这回,不去衙门,改去拜城隍。
南亭县的城隍庙位于城西。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城隍供奉的具体是哪一路神仙,就连许多南亭耆老也说不清。
当年大虞与景族交战时,有不少百姓都来南亭城隍庙参拜,祈求战事顺利,儿郎能够平安归家。
后来,大虞律规定,但凡县令走马上任,必定要先参拜当地城隍。
新年新气象,太爷想来拜一拜城隍,祈求新的一年再加官进爵,县中太平,也是合乎情理的。
侯鹏与师良元穿上一身新衣,老老实实地赴了会。
他们私底下谋算过太爷,面对太爷,总有那么点似有若无的心虚,总担心在他面前露了行迹。
至于仲俊雄……
那人已经不在他们心里了。
他们之所以如此坦然,就是
笃定,但凡仲俊雄聪明一点,就算他人之将死,也只会把那桩秘密带进坟里去。
仲俊雄是没有任何证据来指证他们下毒害人的。
相反,他自己一身的肮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白。
只要他敢唆使家人回到南亭告状,必然绕不开他谋害太爷的那桩烂事。
换言之,他只能自认倒霉,死了也白死。
至于前段时日,有个面目狼藉、瘦骨支离的乞丐,推着板车,带着两具尸身穿街过巷地去敲鼓鸣冤,侯、师二人仅仅是有所耳闻,压根儿没往心上放。
理由很简单。
仲俊雄勉强能算得上一个狠人,但仲世侄是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知道此人废物得一骑绝尘。
就算爹死了,他大概也只会哭哭啼啼地找娘亲要奶吃。
若是沦落成乞丐,他第一日就该自杀了。
此人诚不足虑也。
二人春风得意地进了城隍庙,只在心中暗道,这日子选得邪性,怎么非要在这么个阴云蔽顶、风雨欲来的日子拜城隍?
庙内光景与庙外不同,烛火光明,香火鼎盛。
披挂华彩的神偶坐在袅袅的香烛雾气中,有金刚怒目,也有持棒罗汉。
稻、黍、稷、麦、菽五谷早已摆设就位。
进庙之前,尚有人切切察察,议论不休,可迈入正殿后,众人受这肃穆气氛所染,不敢造次,纷纷闭口不言,在预先摆好的蒲团上跪下,一一拈香祈祷。
在四下静谧之时,窗外风声愈狂。
城隍庙的一扇窗户大抵是年久失修了,有些缝隙,那窗户便被风牵扯着,不住发出细微的撞击响动。
叩叩,叩叩。
似是有人在叩门敲窗,又似是有人在外踱步逡巡。
乐无涯向来是个能说能笑的性子,今日却安静得异常。
各位里老人私下里递了几个眼神,不知道太爷又要闹什么玄虚。
乐无涯遵照祭祀要求,一步不错地执行过后,立起身来,朝向了众人。
这一年光景下来,他们与小太爷时常相见,没觉出他的样貌有何大变。
变是肯定变了,但具体变了哪里,他们说不大清楚,只当他是大器晚成,慢慢长开了。
可他这一转身,许多人瞧出了异常来。
他不必着红妆,便是色彩鲜明、鲜花着锦的一个人。
唇是鲜红,脸是雪白,烛火映衬下,眼睛落在鼻凹和睫毛交织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出一个“鬼气森森”。
“诸位。”
在里老人们不由得屏息凝神后,乐无涯开了口。
“祭祀城隍,乃古之礼法,求的是保护城池,天下太平。自大虞圣祖始,更是将‘礼敬城隍’一事写入了《大虞礼法》中。城隍不仅护佑一方平安,更是司法之神,主持着一方百姓的天公地道。”
“在此之前,我虽是礼敬,心中却并不相信。”
说着,
乐无涯将单手覆盖在胸口上,郑重道:“在明恪看来,若是百姓们将希望寄托在木偶泥佛之上,只能说明,明恪为官无能,叫百姓求告无门,只能去祈天求地。”
侯鹏一笑,奉承道:“太爷真是太过自谦了。”
乐无涯对他轻轻一颔首,随即道:“可自从前夜偶得一梦,见到一位意料之外的故人后,我便有些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鬼神?”
乐无涯这一句话,勾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兴趣。
是谁?
乐无涯娓娓道:“那人身入我梦,身形有异,身躯枯槁,偏偏肚大如箩,只能用手环抱着;眼里流泪,口角流涎,张着嘴要对我说什么。但他究竟说了什么,我在梦中,始终是听不清。”
窗外风声渐急,宛如细细的涕泣声,如怨如诉,如泣如慕。
众人身在城隍庙,在群像环伺下,听乐无涯说鬼道怪,无不悚然。
乐无涯眼珠微微一转,有紫色的精芒闪过:“我想,我一人之力,怕是不能辨其冤,听其屈,便将此人旧识召唤来此,并借城隍老爷庙堂,好细问一问,他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旧识?
侯鹏和师良元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浮现出不妙的预感。
有旁人替他们问出了心中疑窦:“太爷说的那人,我们也识得?”
乐无涯并不应声,而是放开声音,道:“我们都已到齐,城隍老爷也在此处。……你来了吗?”
他话音刚落,外面风声大起。
那失修的窗户骤然被烈烈大风撞开,寒风倒灌,将庙中烛火尽数吹灭。
桌椅咯吱咯吱地发出细响,仿佛是那门外踱步的鬼魂撞窗而入,有脚步声在四面八方响起。
在座诸位心下惊骇,即使并不大呼小叫地宣之于口,也暗暗地各自抚胸心悸。
乐无涯声音仍然稳当:“各位勿慌。何青松,叫人重新将烛火点好。”
守在两侧的衙役们齐应一声。
有衙役镇守,众人心绪渐安。
然而,侯鹏想起一名故人,顿觉如芒刺背,难忍心虚,眼珠四下乱转,生怕真的来了什么人,从后搭上他的肩膀,问一句,“侯兄,今日带的什么酒?”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灯火从他身侧最先亮起。
出于本能,他向灯火亮起处看去。
他猛然一愣。
原本立在他身侧的那尊伏虎罗汉,不知何时换了人。
一个枯槁的仲俊雄,盘腿坐在那泥质的法座之上,目眦欲裂地直瞪着他!
侯鹏喉咙里“嗝喽”响了一声,惊颜如土,一屁股跌坐在地。
点火的何青松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刚点亮的火折子随之落在了地上。
烛芯并未点燃,四下里再次陷入了一片寂然的死黑。
侯鹏叫不出声来,仿佛被什么人扼住了咽喉。
而乐无涯突然笑了一声,对着虚空郑重道:
“仲俊雄,仲老板。”
“……你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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