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还活着。
管家见两位主子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废物种子,那仅有的一点忠心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体体面面地替主家买下了一辆驴车,便带着儿子,向仲少爷辞行。
他没有借机劫掠仲家财产,已能算是仁义。
另一名小家丁眼见仲家一败涂地,不肯再跟着仲国泰回南亭,便自请跟着管家一道离开。
到头来,留在仲国泰身边的,只剩下了那名小伴儿。
离了父母的庇护,仲国泰终于知晓了什么是人间苦。
他先前挥霍惯了,刚开始还想住客栈旅店,可他既没有母亲的口才,也没有父亲的凶势,颠来倒去的,只能挤出几句“我有钱”。
客栈老板开门做生意,根本不听他放这没味儿的屁。
他被一家家客栈驱赶出来,无处可去,只得在破庙容身。
他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当夜便在庙中遭了抢劫。
驴没了,金银首饰也没了。
留给他的,只有一顿痛打,两幅草席,一副板车。
接二连三遭逢家变,迅速熬干了仲国泰那无用的天真烂漫。
他不敢驱使他那小伴儿了——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若是把他欺负走了,他在这天地间,就当真是孑然一身了。
他含着眼泪,像是牛马一样,将驴鞍套到了自己身上,拖着父母的尸首,一路向南亭而去。
小伴儿在板车后默默地推车。
他一面行乞,一面厚着脸皮去和流民们一起去城镇设下的粥棚里抢粥。
有人奚落他有手有脚,为何行乞,他默不吭声。
若有流民同他抢粥,他也不再忍气,操起能操起的一切东西,默不吭声地往人的脑袋上砸。
死了也不怕。死了去见娘。
然而,他越是凶蛮,旁人越不敢招惹他。
他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南亭。
远远地看到刻有“南亭”的城阙,他站住了脚步。
一个半月前,他离开了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
如今,他再次回到了这里。
父母不在,他已是无根飘萍。
仲国泰径去衙门报案。
当抄起衙门前的鼓槌时,他百感交集地流下了两行脏泪。
一路上,他怨天尤人,指天骂地,把所有能怪的人都怨责了一遍。
唯有对闻人约,他不知该如何说。
若不是他,父亲不会被逼出南亭,母亲也不会死。
但闻人约是因为父亲的贪心,险些命陨。
他敲走了他们家所有的现钱,就放他们携财而走,平心而论,已经算是放了他们家一马。
仲国泰恨他,却又无法真正恨他。
——因为,仲国泰拖着父母尸体,一路走来,几度想要放弃、想要就近报官时,却怆然发现,唯有在南亭,他不必向衙役们交钱,就能敲响鸣冤鼓。
在百感交集中,仲国泰再次与乐无涯公堂相见。
能再见到仲国泰,倒是大大出乎了乐无涯的意料。
得知他是从五百里开外一步步徒步行来的,乐无涯望着他的目光也隐隐地生了变化。
此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间,仲俊雄的尸身冻得僵硬,但面容竟比后逝的妻子还要鲜活许多。
见此情状,乐无涯微微蹙眉。
他询问仲国泰:“剖身验尸,可否?”
仲国泰木然地一点头。
乐无涯迈步越过他身侧时,衣袍却被仲国泰一把抓住。
乐无涯低头看去。
他手指枯瘦,遍布干瘪的血泡,已看不出昔日养尊处优的痕迹。
仲国泰轻声道:“太爷,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父亲有意谋害于你?”
乐无涯低头望向他,在他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昔日那个一心求死的自己。
乐无涯轻巧地歪头。
眼前一切,的确都是他放任所致。
若是人心不贪不毒,何至于此?
因此,对仲国泰,他是有愧无悔。
仲俊雄联合着贩毒的寮族人要索他性命之时,就该想到“遗祸子孙”的可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乐无涯反问:“你认为呢?”
仲国泰空空如也的眼神里掠过一阵寒芒。
渐渐的,寒芒变成了火光,燎原滔天,挟势而来。
“帮我报复回去……”仲国泰抱住了乐无涯重伤刚愈的小腿,“我要让……让师良元和侯鹏他们两个罪有应得……”
他带了哭腔,痛道:“爹哪天出发,是我告诉他们的,从哪个渡口走,也是我告诉他们的……他们骗我,他们骗我骗得好苦……”
“太爷,我反正是无牵无挂了,你替我报了这桩仇,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我认了——”
乐无涯抬手,揉了揉他的一头乱发,不带任何感情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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