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对陈员外来说,正如一个接一个的霹雳砸在头上。
正当他心如油烹时,有军士请见。
他步履铿锵地上堂来,朗声道:“卑职见过两位钦差大人。报裴将军,城南抓到了几名逃奴,经查均为陈元维府上之人,领头的是管家,称家人暴病,要急赶回乡,但一无家书信件作证,二来身旁有大量金银细软,着实可疑,我便将人拘来,听候钦差大人和南亭县令发落。”
裴鸣岐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看向乐无涯。
这是他进来后光明正大看向乐无涯的第一眼。
……偷看的十来眼不算在内的话。
孙县丞立在一边,把这画面尽收眼底,心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只恨自己过去半年有眼如盲,这双眼还不如拿去擤鼻涕。
“哎呀。”乐
无涯倒是很大方,“多谢裴将军,是下官考虑不周了。”
七皇子接过话来:“县令大人太过自谦了。昨夜你虽说没有宵禁,但却偷偷下令,让城门提前一个时辰落钥。若我们二人不在此,你怕是要连夜拿人吧。”
“下官本只能自助,得了钦差大人之助,才宛得天助啊。”
乐无涯拍完马屁,又转向裴鸣岐:“况且,裴将军擅守之名,谁人不知呢?”
……擅守……
他耳畔又有故人戏谑道:“你守,我攻,我主外,你主内,正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啊。”
裴鸣岐迎着乐无涯的眼光看去,凝望半晌,收回目光,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
六皇子:“裴将军请说。”
裴鸣岐:“景族盛产铜、铁,想要冶炼,总也缺不了煤炭的。”
这一句话干净利落,直插要害。
陈员外的脸顿时煞白一片。
他慌忙磕头,力道控制得不好,直接在地上撞出血来也顾不得了:“草民拿身家性命担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草民岂敢里通外族,行那悖逆之事啊!”
六皇子慢条斯理的:“可方才陈员外讲,您对矿上事务知之甚少,怎么此刻又敢打包票了呢。”
乐无涯用扇子掩口一笑。
七皇子敏锐地看向他:“闻人县令为何发笑?”
“恕下官无状。”乐无涯微微探身,用提醒的语气道,“陈员外,您的身家性命早被拿去污蔑明秀才造反了,您要不换个担保?”
六皇子忍俊不禁,学着他的样子轻轻笑出了声。
“清白不清白,一查便知了。”七皇子用一种极轻松的语气征求六皇子意见,“抄家吧?”
六皇子:“抄了。”
三言两语,陈员外举人金身便被破了个彻彻底底。
几个衙役在孙县丞示意下立即动手,将他拖了出去。
满身锦缎的陈员外浑身僵直地被拉出衙门大门时,正好碰到一队衙役带着一批刚刚核验好身份的被卖矿工,从衙门口经过。
按照太爷的指示,要先将他们安顿好,吃上几天好饭,待生病的将养好身体,再安排结伴归乡。
隆冬时节,他们穿着露着絮的破夹袄,正满怀希望地前往暂时的落脚地。
瞧见陈员外被拖出衙来,他们探头探脑地张望,不知道这是哪家贵人倒了霉了。
这批人是隔了好几日,才从后来者的嘴里听说陈员外全家都被下了大狱的消息的。
待他们理清陈员外与小福煤矿的关系后,他们又悔又气,直拍大腿,深恨当时没冲上去,揍那陈大恶人一顿,出上一口恶气。
给他们送饭的是一个额头上裹着绷带的小伙子,虎头虎脑的,穿着干净,听着矿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怒骂,心怀颇为畅快。
他叫华容,就是那天被陈府的小厮们戏耍、险死还生的小乞丐。
扈家兄弟说得不错,这小子年轻力
壮,一顿米汤就能救活。
乐无涯见他活过来,也挺高兴,打听了他的姓名来历,知道他是清白人家出身,就顺手给他派了个送饭跑腿的差事,让他先做着,混口嚼谷吃。
小华容带着笑,问大家:“再添一碗饭不?”
大家轰然应道:“要!”
……
这些暂且都是后话。
送走陈员外,两位钦差大人果真抽问了人丁、田亩、赋税等县情。
乐无涯本就记忆超群,再加上有闻人约昨夜陪他押题,自是对答如流,不在话下。
正事议完,又细细把明相照相关的案卷阅过一遍,他们便要启程了。
身负皇命,他们终不可在南亭淹留太久。
七皇子似是觉得烦闷无聊了,借口更衣,起身外出。
“余下诸事,裴将军自会与你交接。”六皇子端庄道,“事后如何,寄信告知于我,我好回禀圣上。”
乐无涯:“……不须经州道府衙,写折上奏吗?”
六皇子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份洒金笺:“这是我府邸地址。”
乐无涯隐隐觉得这事不对,但笺在眼前,容不得他不收:“好,下官遵钦差之意便是。”
七皇子折返后,二人便要出县。
依礼,乐无涯应当将钦差亲送至下榻馆驿,方可离去,但六皇子有言:“天寒路滑,闻人县令又有要事处理,免此虚礼了。”
钦差大人代执王命,说出的话便是金口玉言。
乐无涯免出了这一趟差,只送到衙门口便罢。
临上车驾前,七皇子转过身来,将一样东西放在乐无涯手中。
乐无涯:“钦差大人,这是……”
“钦差手谕,准你便宜行事。”七皇子面上带着甜甜的酒窝,“若无此物,你要详查下去,总有掣肘吧?”
乐无涯专注盯着他面颊上的笑涡。
当初,得知自己即将成为六、七两位皇子的骑射师傅后,他先见的其实并非六皇子。
胡内侍引他进入皇子读书的得月阁时,恰好在回廊处与七皇子迎面碰上。
他恭敬执礼:“臣乐无涯,参见七皇子。”
七皇子把自己打扮得锦绣一团,未语先笑:“你怎知道我是七皇子?”
乐无涯照自己腮边轻轻一比划:“回七皇子,有人指点过我,爱说爱笑、面有笑涡的那个便是了。”
他故意板起脸来:“那我不笑呢?我若不笑,你可认得出我来?”
彼时的乐无涯心境颇为苍凉,表现出来的就是十分的不怕死。
他答道:“七皇子,这人间诸人,皆是世无其二,不必强自区分。譬如说,不喜欢笑,也可以不笑的。您即便不笑,我也能认得出。”
当时,七皇子盯了他许久,方才粲然一笑:“这可是您说的,我记住了。”
七皇子不憨不傻,早看出这跳脱的小县官像谁了。
但是乐无涯就是乐无涯,世无其二。
他最厌恶在一个人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不过是聊以自娱、自欺欺人罢了。
一个小县官,只是像他一些而已,又有何可比?
此人前程远大,自己留一份手谕给他,便是留一条路,他日他想青云直上,想起这道手谕的好处,自来求自己便是了。
目送着钦差的车驾渐行渐远,乐无涯轻声问孙县丞:“县丞大人,我带来的那些糖糕给大家分了吗?”
孙县丞:“那是您的,小的给您留着呢。”
乐无涯瞪他一眼:“我是猪托生的也吃不完那么些啊。分了分了,算裴将军请大家过早。”
乐无涯一转身,发现裴鸣岐居然不知何时站定在自己身后,直瞧着他。
乐无涯扯起笑容:“您不走吗?”
裴鸣岐直头直脑的:“我找你有事。”
裴鸣岐把乐无涯一阵风似的卷走了,独剩下孙县丞一人满面震撼,有口难言:
这种事情,可以不避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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