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旺虽说是陈员外家的,但也难保不会早早被闻人约买通。
吃两家饭的人,不好得罪,万一漏了口风,这陈旺不管是跑到闻人约面前嚼舌,还是跑到陈员外面前下蛆,都不好办。
况且,明秀才现在确实不能死。
于是,他轻声叮嘱:“别让这母子俩死了。”
这正好和太爷的交代不谋而合。
陈旺正在暗自发愁,县令和县丞到底听谁的好,如今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大声道:“好嘞!”
孙县丞没回县衙,又去了一趟陈员外府。
陈员外见孙县丞昨夜方来,一早又登门拜访,还是有些意外的。
孙县丞来前,陈员外正在练字,听了下人通传,便搁笔拱手来迎:“县丞大人,有失远迎。今日不坐堂,还要烫壶热酒来吗?”
孙县丞是人精,神色坦荡,同他如常交际两句,陈员外便稍稍安心下来,笑道:“我还以为县丞大人这样匆匆前来,是明秀才的案子出了什么意外呢。”
孙县丞坐定,道:“确是他的案子。”
“哦?”
“是这样,这明秀才案卷送上去,必是逐级上报,县、州、府、按察使司,这一条线上,您有能说得上话的人,递个话,走动一下,是不是能更稳当些?尤其是计大人……”
陈员外一听,捋须轻笑:“孙大人原是在担心这个。”
孙汝也不避讳:“员外见笑。小的还没办过如此大案,总想尽善尽美才好。”
“不必,莫要弄巧成拙,把口供、证物、案卷一道递上去便是。”陈员外被打断练字的兴致,虽说有些不耐,但也还是尽量宽慰道,“计大人,哼,那可是个清雅的主儿,越是打点,他越觉得事情有异,怕是要细加查验了。”
孙县丞惊讶道:“是吗?您和计大人也相熟?”
陈员外矜持道:“我有同窗,与他同年科考,我与他倒不曾见过,只是少有耳闻而已。”
孙县丞:“这世上难道真有清廉官吏?不图钱,也总要图个清名吧。”
“不知,但我听同窗酒后谈起,说他似乎挺爱竹子,常以竹自比。您若真要送,待此事过去,多种几片竹林,看他是否乐意来南亭踏青。”
孙县丞顿一顿,抚掌而笑
:“那可别了,刑狱之事,终是麻烦。偶尔沾染一两次便好,咱们自在逍遥,少让这位大人留意到咱们,才是正理儿呢。”
又寒暄两句,孙县丞告别陈员外,步行回向县衙。
街面上热闹起来,与他相熟的人纷纷向他打招呼。
孙县丞应得心不在焉,在喧哗的街道上负手而行。
越走,他的一颗心越朝下沉。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是闻人约的计策。
自己先前出招,是与陈员外合作,要把碍事的明秀才除掉。
他却反手冲着自己使劲,把自己扯入了局中。
孙汝想不到这位窝囊太爷为何会突然发难,不仅一朝翻身成功,还借这桩案子拿住了自己的软肋。
他孙汝自知才能有限,不然也不会在县丞一职上打熬了十几年,还是在原地打转。
他配合陈员外,不要这良心,生造下这一桩冤案,也是为了攀上陈员外这根高枝。
陈员外的人脉颇厚,自己若能好风凭借力,往上走个半步一步,已是他毕生所愿。
可太爷又是铁了心要给明秀才翻案,一出手就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老师若当真被攀诬,他的仕途……
在青天白日下,孙汝停下脚步,望向灰扑扑的天际,打了个寒战。
权谋权谋,权先谋后,权才是天。
没有这个天在这儿顶着,他耍再多心眼儿都是枉然。
……
孙县丞重回衙门时,手提着一包刚出炉的新鲜点心,去寻太爷,人却已不在屋里。
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心焦难忍,转了一圈,东打听西打听,听见有人说瞅见太爷在东花厅,忙小跑了去。
他赶到时,乐无涯已在一处凉亭边自娱自乐地玩完了一局投壶,正在收双耳箭壶中的箭。
乐无涯喜爱骑射,自从上辈子拉不动硬弓后,便爱上了投壶,只是后几年视力变差,多是盲投,边投边想事情,图一乐而已。
他好久没投得这么痛快了,心里欢喜,脸上也带了笑意,话音轻快:“县丞大人回来啦。”
孙县丞的确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仿佛二人的一切龃龉都不存在似的,举一举手上的点心,微笑道:“太爷,小的本是想着你要看书,便买了些吃食,也不知道合不合太爷口味。”
乐无涯抽出一枚箭矢,流畅潇洒地在掌心转了好几圈:“一本书都看完了,县丞大人下次要献殷勤,大可早来。”
这炫技的本事,他前世可练了很久,不为别的,专为在一个人面前嘚瑟。
瞧他这样轻松自在地游玩,孙县丞觉得自己怪煞风景的。
他和闻人约不咸不淡地打了半年交道,从未在他面前这样憋屈过。
他束手而立,正在想该说些什么,就听专心玩箭的太爷说:“我的说法,你都已一一验过了吧。”
孙汝头皮一麻,不敢反驳,索性躬身一揖到底:“小的要如何做,请太爷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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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涯用眼角余光撩他一眼:“我还小呢,哪能指教县——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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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汝不敢说话,也不敢抬身,只保持着作揖的恭敬姿态。
乐无涯玩够了,手腕略一使力,笃的一声,箭稳稳落入双耳壶壶左。
他问:“明秀才这桩案子,究竟源起何处,你心里清楚吧。”
孙县丞没能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以他的精明,太爷只说这一句话,就够他明白了。
他强忍住惊悸,直起身来,装傻道:“太爷,您说什么?”
乐无涯不说话,只笑嘻嘻地看他。
孙县丞被盯得浑身发毛,只好挑明了些:“是明秀才为人骄横,得罪了什么人罢。”
“是啊。”乐无涯又抽出一支箭,盯住箭尖,感叹道,“这煤矿经营,是危险营生,出个把事故,也是常事。如果有人死咬着不放,挡人财路,那是够讨厌的,可谋反这帽子未免太大,抄家灭门的大罪,明秀才这脑袋可扣不下。”
说着,他微微歪头:“那案子,县丞大人认为审得好吗?”
孙县丞干笑。
他发现又出了岔子。
他以为太爷是要针对他,要让他分清这南亭究竟是谁说了算。
可他似是别有所图。
他试探着问:“太爷是说半年前常小虎的落水案?那不是已经判了意外吗?”
乐无涯再投一箭。
箭矢不偏不倚,正中壶右。
他叹道:“县丞大人真是不懂我的心。”
孙县丞心里发慌:“是在下愚钝了。”
乐无涯笑了。
他朝向孙县丞,将箭矢单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指向冬日寥落萧疏的草木:“县丞大人,你看,我找的好地方,周围藏不得人,不会有第三人听到我们的话,都在这里了,您就不必再愚钝了。”
“……我现在要常小虎的落水案,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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