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约垂下眼睛,目色忧郁:“家父世代贩米,家有薄财,始终盼我登科入仕、光宗耀祖。前年江南旱灾,家父捐出半副身家济民,帮家乡人渡过难关。当地布政使司江恺对家父赞赏有加,稍加运作,下官便因纳粟求官,得了一个候补位。”
乐无涯点点头。
这就对得上了。
非科举的出身,让官场中人瞧不起他;商贾的出身,让小吏也瞧不起他。
难怪他处处受限。
但这好像也不大对劲。
尽管南亭县位在边陲,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但好歹占个地利之便,不算肥缺,也算不得什么苦缺难缺。
这样的好地方,一堆人抻着脖子等呢,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贡监生飞快上位、捞这么个实职?
此事与眼下之事关联不大,乐无涯在心底记下,又问:“你可有妻子家小,友人心腹?”
他买了一屋子红烛,轰轰烈烈地闹自杀,怎么也没个贴心人拦着?
“下官未曾婚配。小厮过去是有的,随我一同长大,可他随我坐船上任时,贪看风景,失足落水……”
乐无涯攥住他的手微微发力。
对他乐无涯而言,此人无牵无挂,无亲无朋,甚好。
对闻人约本人来说,几多痛苦,几多孤独,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乐无涯单手持缰,一路洒下清脆蹄音之余,问到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去牢里?你打算去上谁的身?”
“牢里关着一个人。我知道他快要死了。”闻人约说。
乐无涯:“什么人?”
闻人约沉吟。
乐无涯以为他在酝酿,等了很久,仍然没有等到回音。
乐无涯用胳膊肘轻轻撞他:“哎,哑巴啦?”
闻人约眨眨眼,觉得这位意外上了自己身的好人很是风趣洒脱,年纪和自己应该差不许多。
思及此,他略略放松了一些,不再以“下官”自称:“他牵涉一桩大案,被指为谋逆,证据确凿,老母也被牵连下狱。他大病不起,眼下已是油尽灯枯。我认为他是被诬告的,不愿将现下的案卷上报,盼能再加详查。但事涉谋逆,兹事体大,知州大人亲来查问多次,催我快些呈递案卷。我不愿违背本心,但见他本人将死,母亲也受苦,实是不忍……”
由于魂魄虚弱,闻人约的话音听起来温柔而飘渺:“其实我并不知我是对是错,说得多了,许是会干扰您,便言尽于此罢。”
这番话大出了乐无涯的意外。
他想到了一个有些离谱的可能。
闻人约朝中无人,人微言轻,所以他上吊轻生,血书上奏,难不成是为了用自己的命,以达天听,好救那人的命?
闻人约出身再怎样不正,毕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
他自己的性命,是他除了行贿之外、在官场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你求死,是为一个犯人乞活?”
闻人约羞赧。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蠢。
“是……我实在没办法。我未经科举,京中无师无友;我才上任半年,和谁都说不上话。我写了折子,向知州陈明情况,可已被打回两次。我实在无法可想,能用得上的,只有我自己了。”
乐无涯:“……那犯人是你的朋友?”
“非也。”闻人约答,“他是本地的生员,和我非亲非故,之前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年岁……同我也差不很多,不是比我大两岁,就是比我小两岁。”
这下,乐无涯信了,他们是真的不熟。
“……你便肯为他而死?”
“我是
他们的父母官。我想(),若真是他们的父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该当如此,何惜此身?”
闻人约顿一顿,轻声道:“到了。”
眼看着夜色中朦胧出现了南城牢房的轮廓,乐无涯轻扯马缰,刹住了马。
这一路上,他们折腾出的动静不小,牢门前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地向他们张望。
乐无涯一甩袖,好让虚弱的闻人约先下马:“你先进。”
闻人约扯住他的袖子,翻身落地后,却并未马上松开他。
他一张脸透明如纸,一双眼却是目光灼灼:“多谢先生。不管此去如何,都谢先生肯听我说话。”
乐无涯高坐于马上,被他扯得微微俯身,和他对视。
闻人约带着那样期盼的目光,仰望着自己这样一个占据了他躯壳的孤魂野鬼,没有悲愤,没有遗憾。
他问:“敢问先生,是哪位贤臣?”
乐无涯:“……”
对不起,本人确是本朝名臣。
至于是哪一方面的名,就很难说了。
但他不能够实话实说。
因为闻人约正在用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神望着他。
乐无涯不懂鬼神之事,也不知道闻人约附到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究竟能不能活。
或许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人,会在他死后被踢出这具躯壳,也未可知。
他们两个都是命途难卜。
所以,他到底该给他留个好的念想。
于是,乐无涯面不改色道:“顾其贞,字恒之。”
那是先帝朝中一位探花郎,官至庶吉士,素有才名,德行贵重,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
闻人约对他深深一揖,转身步入牢中。
乐无涯翻身下马,仰头望向熠熠明月。
……世事啊,世事。
自从睁开眼,他便被一脚踹回了这尘世间。
乐无涯长在锦绣堆中,虽是懂得官场心肠、人心文章,可到底不曾从底层做起。
出身、功名、人脉,上辈子乐无涯触手可及的东西,闻人约一概都无。
想到这里,乐无涯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样也挺有意思,不是么?
乐无涯抬手摸了摸颈部,上面仍有浮凸的勒痕。
好在这一身官服足够严整,能够将这抹痕迹掩藏起来。
同时,乐无涯余光微动,看到门口等候的守门狱卒交换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眼神。
乐无涯视若无睹,主动迎上前。
有一人大概是得了通传,很快讪笑着小跑迎上前来:“太爷辛苦。”
乐无涯坦然反问:“你是?”
小吏多如牛毛,他一个县令大人,没必要一一记住是谁,问一嘴也无妨。
来人果然也不以为意,弯了弯腰:“太爷贵人事多,怕是忘了小的了。小的是今日值夜的牢头,叫陈旺的。”
乐无涯点头,表示知道了。
() 陈牢头:“这么晚了,太爷有何要紧事办,托张书吏来一趟不就成了?()”
乐无涯哟了一声:“我来一趟,累着你啦?←()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在陈牢头揣度他这句话是讽刺还是好意时,乐无涯掏出了随身的荷包。
闻人约上吊自尽前,心乱如麻,也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荷包清空。
乐无涯从里面捻出了两块碎银子,随手一抛:“拿去。太爷此来,专程请你们喝酒。”
陈牢头上手一接,便知道了分量,欢喜之余,也就没在乎乐无涯这股由内而外浑然天成的纨绔公子劲儿:“谢太爷赏!”
闻人约在官场里条件再差,至少有一点比旁人强:
他家里经商,至少有些浮财傍身。
既是拿了钱,陈牢头也不装傻了,试探着问:“太爷还是来找那明秀才?”
乐无涯一摆手:“知道还不带我去?”
陈牢头笑盈盈地连连哈了几下腰:“太爷请!”
乐无涯走出几步,发现他只是伸手指引自己向前,本人则站在原地不动,便留了个心眼,在越过他所站之地半尺时,用余光向后一瞥——
陈牢头悄悄冲两名狱卒打了个手势。
两个狱卒显然都懂了他的意思。
在乐无涯随陈牢头离开十数步开外后,他闭上眼睛,好让听觉更灵敏。
身后有匆促的脚步声遁入夜色之中。
……有个狱卒擅自离岗,找人报信去了。
显然,官场不捧钱场,只捧人场。
饶是闻人约再有钱,也不妨碍人家收了钱、不办事,还要急吼吼地跑去跟他们真正的主子通风报信。
不过,乐无涯并不惆怅愤懑。
相反,他感觉还挺自在:
不管人事如何更迭,至少这官场还是他死前的那个死样子。
感觉像回家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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