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血腥的杀戮,对两皇孙来说,都是头一次,但刘文涣不似刘文济,当年安西一行,虽然没有直接上战场,但一路的经历中,也不是完全一帆风顺,在西北的时候,杀戮与死亡,还是见识了些的,只是不似眼前的场景这般触目惊心罢了。
入夜,萧瑟的秋风在江陵城间盘旋,带来无限凄凉,白日那场杀戮,依旧是那般令人感慨与回味。
行在内,昏黄的灯光微微晃动着,条案边,刘文济挺身直立,一手执笔,在纸张上书写着,他竭力地想要控制手,但还是忍不住发抖,脑海里那些血腥的画面呈现在纸面上,便化作一个个潦草而凌乱的字。
一道身影出现在房门前,几无脚步声,但此时神经高度敏感的刘文济还是察觉到了,抬眼望,正是老皇帝,正以一种平和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不敢怠慢,放下笔,刘文济上前行礼。
第506章 最后的旅途6
老皇帝一时没有作话,缓缓走到案前,低头看了看刘文济写的东西,只瞄一眼,便轻笑道:“开始练习草书了?”
刘文济也低头看了下自己的“作品”,拱手道:“让祖父见笑了!”
听得出来,刘文济的情绪不高,老皇帝则念叨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你这字里,隐隐有些杀气啊!”
刘文济低下头,轻咬着嘴唇。见状,老皇帝背过手,问道:“听闻你身体不爽,现在感觉如何了?”
闻问,刘文济道:“多谢祖父关心,孙儿并无大碍,只是,只是……”
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老皇帝轻声道:“也是,白日那等场面,对你们这样未经世事的少年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冲击,心理上需要努力克服!当然,没有当场吐出来,还算不错!
不过,你或许不知道,当年你爹第一次上战场时,才八岁,看到尸山血海,连腿都没软……”
“孙儿自是远不如父!”刘文济表示道,沉吟少许,又说道:“那些罪臣,欺君害民,渎职枉法,死有余辜,并不值得同情!只是,舅公他,毕竟是舅公啊!”
能够感受到此时刘文济内心的那少许挣扎,但让老皇帝好奇的是,刘文济与符昭寿之间,关系有这般亲近,值得其为之如此感伤?
审视着刘文济,老皇帝也感慨着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平心而论,朕可以不杀符昭寿,留他一命,只需朕动个嘴罢了,下面那些臣子,只怕就期待着朕这般做!
甚至于,到了他们的嘴上、笔下,都算不得徇私,能被粉饰得一片光明,甚至给朕大唱赞歌,夸耀朕的宽容与仁慈!
为何?道理很简单,朕今日能在‘走私案’上宽纵符昭寿,在其他事件上就有理由宽容其他人,而那些臣子官员在面对他们亲人违法犯罪时,包庇宽纵,岂不也是顺理成章?
事情的发展或许未必如此,但朕不得不防!当然,朕不讳言,有借你舅公人头,以震慑天下权贵以及那些所谓豪族的用意!
过去这些年,朕确实有些懈怠、糊涂乃至昏聩,如今幡然醒悟,便用那些罪臣的血来明志吧……”
老皇帝这番话,固然不如白日人头滚滚那般惊心动魄,但于刘文济而言,却更加惊悚,老皇帝所言太平淡,而其中透露的意志,甚至冲击着他的价值观。
见孙儿在愣神,老皇帝继续说着,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种倾诉:“长治久安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最先做起的,就是皇帝。有些刻骨铭心、大悲大痛,是必须得经历的,刘家的江山,也不可能仅靠外人来守护。
过去,是朕在勉力维持着,如今你爹也开始肩负起这份责任。我已经老了,行将就木,你父年纪也不小了,未来还得落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
今日之事,祖父做得确实有些心狠,但是,若连这点坎坷与冲击都经受不住,感情任事,那未来也难提成就!
朕反复让你们记住的,你们是天家子孙,你与文涣更是太子之后,需要经受的磨砺,也自然要比其他人更多……”
一番话,说得刘文济愣住了,抬眼望,仍旧是老皇帝那张平和的脸,只是眼神中仿佛多了一些东西。认真地思索着,回味着,不知觉间,刘文济那口堵在心头的气逐渐消散了。
“孙儿愚钝,不明祖父之心、之痛,但祖父之教诲,定然牢记于心,永不忘怀!”深吸一口气,刘文济郑重地向老皇帝道。
看着这个还不满十六周岁的孙子,老皇帝心中也是暗暗感叹,也不知今日这番诉说,对未来有没有用处……
不过面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你此言,朕就当做是你对祖父的承诺了!”
老皇帝今夜的谈话有些玄乎,刘文济听得震撼之余,也有些难明其妙,只能按着一直以来的习惯,颔首应是。
老皇帝宽慰一番,准备离去,不过刘文济却少有地主动发问:“祖父今日严刑峻法,固然可使上下震慑,但过激之手段,不怕引起反弹吗?”
老皇帝背对着刘文济,闻言停下脚步:“你所说的反弹是什么?”
刘文济鼓足勇气,沉声道:“七十余名军官连斩,数百名官兵缉拿,迅疾而果决,但水师也是军队,军队则是祖父常说的暴力机构,如此激烈措施,倘若引发哗变,威胁圣躬,岂不危险?”
听到这么个问题,老皇帝又一次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刘文济一番,不知是觉得这个问题有意义,还是刘文济提出这个问题更有价值。
沉吟少许,老皇帝抬手,淡定而坚决地说道:“水师整顿,抓捕犯罪官兵,乃是必为之事。事急从权,正因是军队,方才采取果断措施,以免激生他变!
至于你提出的顾虑,朕只能说,他们不敢!别看你祖父如今垂垂老矣,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同时,也要相信那些所谓望族以及军队军官们的见识,死一人与亡全族,孰重孰轻,他们心里有数!”
“好生休息吧!”在刘文济还在消化之时,老皇帝留下一句话,缓步离开了。
踏出房间,老皇帝仰面而叹,头顶是一片月明星稀,饱满的玉兔正播洒着柔和的清辉,也是,中秋才刚过。把手一伸,随身伺候着的胡德立刻把竹节奉上,老皇帝接过,在廊道间点了点,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在不远的廊道转角处,一道身影正隐藏在灯光下,身姿看起来很挺拔,正是万年侯刘文涣。不过,此时的刘文涣表情有些复杂,死死地盯着走出房门的老皇帝,目光中隐隐带有些嫉妒、委屈以及不甘。
老皇帝似有所感,头一偏,当即唤道:“是文涣吗?”
被点到名,刘文涣下意识地哆嗦了下,不敢怠慢,立刻站到光线处,躬身拜道:“是!孙儿在!”
刘文涣虽然尽力让自己在老皇帝面前表现得正常一些,但那股喷薄欲露的情绪,老皇帝却感受到了。以同样温和的目光审视了这个皇孙两眼,老皇帝冲他招了招手,道:“正好!你陪朕走走!”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吩咐,刘文涣心头却是莫名一热,立刻应是。
……
秋风萧瑟,吹动着池塘间的清水,老皇帝佝偻着身躯,在树影之下,盯着晃动着灯火的水面出神。点点泪意在双目间浮动,嘴唇歙动,却是在嘀咕着:大符,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从符昭寿被捕,一直到被斩,整个过程,老皇帝都没有见过他,就是怕自己徇私宽纵。当然,此时眼眶中打着转的眼泪,绝不是为区区符昭寿,只是老皇帝想起符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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