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绫来得太及时了,钟宴笙又退了一步,迎着裴泓深黑的眸子,维持着软绵绵的调子:“景王殿下,我还有事,先去忙啦。”
裴泓忽然上前两步,伸手碰了下他清瘦的脸,低叹一声:“又瘦了许多。”
他的手指尖冰凉凉的,和萧弄带着薄茧的手指感觉不一样,萧弄格外怜惜地抚过钟宴笙的头发脸颊时,他总是会很安心。
想到萧弄,钟宴笙的睫毛颤了两下,眼眶几乎立刻就湿润了,鼻尖也酸酸的,向来含情的黑眸湿润润的,浮上一层薄薄的泪光。
那副有些委屈的神态格外惹人怜爱,裴泓收回手指,嗓音低柔:“小笙应当被人好好护在锦绣堆里,不当这么劳神伤身的。”
钟宴笙眨了眨眼,把眼底的泪雾眨下去,认真地道:“景王殿下,就因为我生在富贵锦绣堆里,大难临前,更该履行我的职责。”
裴泓一顿,笑了笑:“说得对。不拉着你说话了,快去吧,小笙。”
不出钟宴笙所料,漠北的捷报传来,京中是欢喜鼓舞了,但对于叛军而言,这无疑是个坏消息,时间变得紧迫起来。
没两日,霍双回禀,没有在叛军里发现安王,但叛军果然有了异动,朝着京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势,若不是有景王的亲兵,恐怕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初六的时候,京城难得放了晴。
萧闻澜提着一壶好酒,兴冲冲地去找裴泓喝酒。
裴泓这段时间出入宫廷自由,住在从前住过一段时间的宫殿里,萧闻澜小时候就经常来宫里,又常来找裴泓玩,早对宫道小路十分熟悉,抄近道从后门进了殿里,往他和裴泓常喝酒的湖边亭子去。
景王殿里像是没什么人,也没人扫道上的雪,积雪几日,今日又放晴了,路上滑得很。
萧闻澜走路不看道,猝不及防滑了一跤,提着的酒坛也破了,泼了他一身,酒味浓烈。
他摔得眼前一黑,哼哼唧唧了好半晌,一抬头才发现身上的玉佩被甩飞了出去,顺着冻起来的湖面,呲溜滑到了假山之后。
这个玉佩是萧闻澜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的。
见几万两银子飞了,萧闻澜都来不及爬起来,忍着剧痛,四肢并用飞快拱过去,一把抓起宝贝玉佩,仔细看了看,发现没摔出裂痕来,才松了口气,喜滋滋地亲了两口。
身上实在疼得厉害,萧闻澜龇牙咧嘴的,缓了会儿,正想扶着假山爬起来,就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谈话
() 声。
他心里一喜,刚想把人喊过来扶他一把,就听到了一句:“你已经拖太久了,莫不是心软了?”
这道声音有些陌生,话里的内容却叫萧闻澜满头雾水,下意识闭了嘴,没嚎出来。
随即他就听到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比之平时,略有些低沉:“没有。”
萧闻澜的心莫名怦怦跳起来,抬起脑袋,悄悄从假山后望过去,看清走过来的人,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看到了前些日子,钟宴笙在书房里画的小像上的人。
钟宴笙那天告诉他说,这个人是叛军的首领。
叛军首领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萧闻澜下意识觉得他是见过这个人的,可是他这会儿紧张到了极点,脑子里嗡嗡的,疯狂冒汗,大脑空白,压根想不起来这是谁、在哪儿见过,只能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声音。
他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昏过去,免得听到什么秘密,被发现灭口。
片晌之后,他眼睁睁看着那俩人朝着湖边的亭子过来了,谈话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你果然心软了。哼,成事不足,若你狠心一些,沁心园那次就能解决了这个麻烦,也不必多余生出这么多事。”
明明还是冬日,晚上不烧地笼被窝里铁似的冰凉,萧闻澜背后却又冒出了一层汗。
沁、沁心园。
他记得,那钟宴笙刚随淮安侯夫妇回京,景王叫上了他们一群人,带着钟宴笙游园。
他们这群没什么出息的纨绔子弟,到哪儿都是吃吃喝喝,后面都喝多了,也没注意钟宴笙怎么就掉进了湖里。
一堆人里没几个会水的,会水的也醉得不成样子了,哪怕清醒着,八成也不敢冒险跳进初春的冷水里救人,就那么耽搁犹豫了会儿,钟宴笙差点淹死在湖里。
最后还是景王殿下不顾危险跳下水,把钟宴笙救上来的,萧闻澜钦佩极了。
之后因为钟宴笙落水差点死掉的事,景王被罚了禁足,钟宴笙高热不退,昏睡了好几日才醒来。
另一道声音倏然响起,冷冰冰的:“我们只是合作的关系,别对我指手画脚。“
“合作?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
出现在宫中的叛军首领背着手,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你若是当真喜欢,将他囚起来做你的娈.宠不就成了,何必这般惺惺作态,坏事做尽,还想当好人。”
最后一句话一出,背对着萧闻澜的人没了声儿。
“你还要演多久?若是在萧弄回京之前拿不下京城,没有人质,我们谁也活不下来。”
片刻之后,萧闻澜听到那人嗓音略哑,冷淡道:“我心中有数。”
“你最好当真有数。”
萧闻澜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牙齿都在打颤。
他很快察觉到,等亭子边的俩人再往里走几步,他这个位置就会被发现,赶忙屏息静气,手脚发软,硬着头皮往里缩。
方才缩了
两下,叛军首领猛地看过来:“有人!”
噌地一声,是兵刃出鞘的声音。
脚步声靠了过来。
萧闻澜嘴唇发抖,心脏鼓动得快要跳出胸腔,使劲一拨乱头发,趴在地上嚷嚷,仿佛刚被吵醒一般,眼神迷离地抬起头,大着舌头叫:“谁、谁啊,呜呜,我、我摔了一跤,起不来,快扶我一下。”
方才他摔了,酒坛破掉,洒了他一身,一靠近,浓烈的酒气就传了过来,看起来像真的喝得稀里糊涂。
“……是萧弄那个废物堂弟?”
见到是萧闻澜,假山边的俩人一时陷入沉默。
这些日子萧闻澜住在宫里,除了稍微限制了点自由,每日还是吃吃喝喝,三天两头找景王喝酒,丁点事都不放在心头,把纨绔废物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叛军首领还是没有收刀,哪怕萧闻澜是个人尽皆知的废物,他眼底还有几丝杀气和怀疑,将刀往萧闻澜脖子边递了递。
萧闻澜醉得浑浑噩噩般,见到有东西凑上来了,伸出舌头舔了下刀面,又“呸”了一声,不满地嚷嚷:“不甜,不好吃,我要吃……冻柿子!”
叛军首领眉头一抖,立刻嫌弃地把刀收了回去。
萧闻澜快吓死了,半真半假地抱着眼前人的腿就吚吚呜呜哭起来,撒泼打滚要吃冻柿子。
叛军首领被他吵得耳边嗡嗡响,有些烦了:“把他杀了,找个枯井丢进去。”
萧闻澜哭得更大声了,口齿不清:“柿……柿子……”
救命啊!谁来救救他啊!
哥!嫂!
另一个人沉默片刻,道:“他到底是萧家的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处理掉,死了会很麻烦。反正他喝醉了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依稀记得什么,以他的胆量,也不敢说。”
这番话似乎说动了叛军首领,隔了会儿,萧闻澜听到收刀入鞘的声音,旋即另一个人嗓音淡淡道:“来人,把萧二少送回去。”
萧闻澜闹了会儿,像是又醉过去了,被搬起来时也不敢睁眼,假装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被送回暂居的宫殿,也没敢再动一下。
被放回床上后,王伯送走了送萧闻澜回来的人,拿了热帕子过来为萧闻澜擦手,老人家眼睛敏锐,一眼就看出来他在装睡:“二少,怎么了?”
没有其他人在了,萧闻澜呆滞地睁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喉咙像是吞了块铁,极端的恐惧之下,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了。
王伯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别急,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萧闻澜接过帕子,抹了把脸,清醒了一点。
他好想什么都没听到见到,继续安安心心过他的逍遥日子,当一个缩头乌龟。
可是……
萧闻澜脸色发白,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王伯,我、我要去见,小殿下。”
王伯哎了声,看他还在剧烈发抖,又安抚了他两下:“好,老仆这就带您去找小殿下。”
“不、不,现在不能出去。”萧闻澜脑子迟滞地转了一下,“晚上,等晚上,我悄悄过去。”
钟宴笙在文渊阁待了一个白日,听兵部尚书跟户部尚书吵了半天,晚上离开的时候,脑瓜子还嗡嗡的。
兵部尚书要拨款,户部尚书哭穷,这群大臣真是到什么时候了还能吵起来。
难怪哥哥议事时总是垮着脸,把人都镇住,能让他们少说很多废话。
吩咐了卫绫去给霍双传信后,钟宴笙回到兰清殿,天色已暗,刚跨进院子里,一道黑影突然从旁边的阴影里窜出来:“小殿下!”
钟宴笙吓得差点跳起来:“萧二少?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萧闻澜脸色急切,冲上来拉住他的手,语无伦次的:“我、我看到,也听到了!”
“什么?”钟宴笙看他脸上冒汗,轻轻拍了拍他手,“你慢慢说。”
萧闻澜脑子里一堆话想说,翻来覆去在脑子里转了一遍,终于找到了重点:“我看到……叛军首领,和景……”
钟宴笙眼皮一跳,刚要打断他的话,就察觉到了四周异常的安静。
站在他对面的萧闻澜话音哽住,瞳孔放大,倒映出了他背后的人。
裴泓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弯下腰来,嗓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小笙,在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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